无尘子眼力还是有一点的,此时对那神人鬼妖之事也有些许了解,自然明白曾德善还是不以为然的心思。
曾家与皇族关系密切,得龙气庇佑,往来大明诸多郡府时候,自然是妖鬼避让,纵然有一二不长眼的小妖小怪作祟,也被曾家的供奉收拾了,根本闹不大。
又有官场敬鬼神而远之的默契,曾家许多人都不太了解神鬼妖魔事情。
此次其家主曾德善吃了个大亏,几乎丢了半条命,不得不去了解妖鬼相关事情,才知晓那妖鬼的恐怖,想来是在诸位高人面前装模作样一番,看能不能吸引几个高人留下来,弥补此前死去的供奉。
可惜,出山来此的高人,要么是人精,根本看不上曾家巴蜀一脉,要么是修为不够,自己便将心思压下了。
桌上一时有些冷清,倒是一旁的靡靡丝竹声音传来,不显得尴尬。
诸人吃食片刻,也是等待曾德善将那点虚假模样收回,这才有人出声,却是无我大师。
其随意拭去嘴角菜油冒出的一点油光,看了一众闷头吃食的高人,出声应道:“当下有皇帝镇压,有我大悲寺协助,有太乙门统领,我修行之人一则安分守己,平日又多做功德,倒是未曾听闻在境内有许多死伤。”
“每个城池,都有高人坐镇,便是那些家伙想作祟,也闹不起来。”
“说来和尚倒巴不得有个机会能够收拾几个恶鬼凶煞,攒点功德。”
“诸位也不晓得,我佛门的金身,没有大功德,是修不成的。”
说罢,这和尚叹气,猛然拍了一下桌子,震得碗碟砰砰作响。
无尘子看了杀气四溢的无我大师,忍不住问道:“大师,你可知清源寺的鬼物,那些鬼物才是真的罪孽深重,大师出手,想来功德无量。”
前次无尘子去往大悲寺时候,路上也说了一下清源寺,但没有讲述其中凶险事情,静都道人有些顾忌,也没有补上,算得上含糊过了。今次看无我大师悲天悯人模样,无尘子忍不住想探一下清源寺的底细,才能定下日后要不要去招惹一下。
若清源寺的根底并不是如何深厚,无尘子倒是可以安下心来,暂且记着,将来收拾了。
便是打你不死,挠你一爪子,让你痛上两日,也可平了我心底执念。
无我大师晓得那清源寺有大恐怖,被无尘子这话一激,满脸壮志顿时僵住了,踟蹰许久,终于将心中顾忌压下,缓缓道:“那里面的存在,据闻还是本朝开国时候镇压的,年岁日久,镇压已经弱了许多,才成了这么一个凶险地方。”
“具体来历和尚不是很清楚,不过想来也不是寻常道士能够轻易招惹的。”
“和尚这点修为,给那些鬼物塞牙缝也不够。”
“若是没有必要,你们还是躲着走。”
“此前清源寺的鬼物也不知被哪个不知底细的修行招惹了,放出了底下一摊跟随的,祸害了嘉定县附近许多村子死伤殆尽。亏得无戒师弟辛辛苦苦超度,还是救不下许多百姓。”
“也是罪孽!善哉善哉!”
这和尚晓得是无尘子几人干的,但照拂后辈,没敢细说。
静都道人想了那夜的情况,压不下疑惑,问道:“小道此前也在清源寺过夜了一下,除了那幻术,蛊惑人心的手段,旁的也没有多少凶狠的。”
“当时小道也是修为差了些,如今再去,再寻一二静心凝神的法宝,想来是无碍的。”
“或者,还能将那些害人小鬼收拾了。”
“便是那下边有大凶险,按照前辈所言,无戒大师应该可以镇压下的?”
“毕竟是个镇压邪祟的地方,若失了看护,那邪祟作孽起来,周遭百姓有大劫难。”
无我大师愈发尴尬了些,亏得面色本就红润,此时倒是看不出来,只是语气小声了些:“我那师弟无戒一直坐镇嘉定县,保得一地安稳,因此前与八姑斗了一下,受了伤损,已经有半年之久未能巡查那处地界了。”
“善哉善哉,惭愧惭愧,师弟修为还是差了一些,不能主持一地看护职责。”
“此次回去,和尚定然上报朝廷,再寻一个修为高深的看护前去,将那嘉定县的鬼魅之物好生收拾一遍,也是护卫百姓。”
曾德善听得云里雾里,但也晓得那地名,寻机插话问道:“你们所说的清源寺,可是此前我那主事损伤颇多的地方?”
静都道人应道:“正是那处。”
曾德善面色严肃,语气慎重:“看来那处地方,确实蹊跷不少。在路口之外,都有好几个官府告示,警戒往来莫要折进去休息。我曾家主事也知晓那地方是个凶险地方,平日都是绕着走。”
“不想这一次,还是没能绕过去。”
“我主掌曾家三十余年,虽也有起伏波折,今年接连受劫,先是族内主事护卫伤损百人,使我心痛莫名,又因贪念惹了八姑仙人,着实不甚顺心。”
“诸位既然说到那清源寺,我这次事了,再与嘉定县令知会一声,便在一旁重新修一条路吧,绕过那阴邪地方,免得往来行人再折进去了。”
无我大师念动佛号,笑着接道:“善人此功德不小,也可去我大悲寺捐些香油钱,和尚定然在佛前替善人念经祈福,化解罪孽,积攒功德。”
“若是善人有心,可将那些丧命邪魔之手的同道告知名字,贫僧回去设个灵位,由我同门日夜诵经,祈求往生。”
曾德善尚未言语,扶风散人已出声道:“说到祈福,莫说是静都小友的静虚观,便是精通符箓的无尘子小道友,想来也比和尚你精深得多了!”
“上有三清天尊照看,下有阎君庇护,便是在这人界也有城隍神照拂,三界六道,皆得顺遂。”
“不比你们那西方灵山地界舒坦的多。”
“不能娶妻生子,不能享受荤腥肉食,可惜了。”
被点名的无尘子和静都道人都是面露微笑,却不敢接话。
静都道人是晓得两人喜欢斗嘴,以为取乐。
无尘子是心有顾忌,不敢冒头。
无我大师面露拈花笑意,待得扶风散人言罢,一旁曾德善满脸疑惑时候,也没有半点被揭了老底的恼怒,凡是温和应道:“无尘子小道友精通符咒,与神明沟通极多,左右相通之下,精于祈福一事,和尚我相信。倒是静都道友常年奔走各地驱鬼除煞,若也擅于祈福祷告,和尚我便是不信了!”
“祈福一道,若一身煞气凶厉,便是诅咒了。”
曾德善此时看明白了,不欲几个高人在此争执,便随口应道:“我还是去祖宗祠堂祷告一番罢。”
左右都是高人,说的也不是曾德善这个门外汉能够明白的,便索性两者都不取。
还是自家的神婆靠谱些,虽然不能驱邪除魔,但做个超度法事,应该没问题,吧?
除了无尘子没有为人做过祈福之事,旁的几个都或真或假曾为富贵人家做过祈福祷告之事,也明白那所谓祈福事情,大多是修行一道的赚钱手段,哪真有传说中的神效,故而都不欲无我大师继续言语下去,生怕一不小心便露了内情。
便是那端坐主位的供奉道人,也是一脸不虞。
片刻,供奉道人接过话茬应道:“主家的,祠堂供奉的人多已被我们亲手送入幽冥轮回的,你便是如何祷告,也起不了用的。还不如寻个道行高深的,以你之名,做个水陆道场,超度一些孤魂野鬼,比祈福之事来的快捷。”
扶风散人也息了争执心思,免得被旁人看了笑话,提醒道:“诸位道友,吾等当说刘家直系回归之事,而非这等闲散事情?”
静都道人也笑着应道:“正是,应是大师偏了话题,使我等失了见识前辈秘闻的机会。”
无我大师没有被诸人指责的羞愧,稍作回忆,接上前头话茬:“刘家前辈之事,毕竟是立国之前的事情了,也不知是做了哪般天怒人怨的事情,或者是以法术手段灭了几个城池?但毕竟时间太久,又涉及本朝秘辛,等闲人怕是寻不得当年记载了。”
扶风散人立刻便接了无我大师老底:“你个和尚定然能够查得到,只想一笔跨过,也不是不可以,只需将那刘家做了那般天怒人怨的事情一一道来,吾也不欲追究!”
无我大师笑道:“你有本事,倒是追究啊!”
“看能不能追究到和尚身上!”
几人笑而不语。
老道看众人追究秘闻的心思淡了,却也不好抓着不放,稍稍客气两句,又与曾德善聊了些京中的闲闻,作为调剂。
除了扶风散人与无我大师往来各地较多,还有个曾家供奉也有许多见识,能够掺和一二,无尘子等人都是静看几人,直待散席,也插不上几句话。
譬如人身福祸变化,如何以法眼观之。
又如藏地许多年前有妖邪恐怖,曾害了千百人,如今也是怨气不散。
反此种种,罕有听闻。
无尘子离去时候,又有江小三相送,也是一脸踌躇表情,看的无尘子颇为不爽快,倒是其在无尘子到家之后送上了金银之物,勉强爽了无尘子心思。
有了这算不得白来的钱财,无尘子虽不能换取些修行秘法,却也能购置许多游记异闻,触类旁通,说不得也能多了解一二修行之事。
便是如今已经有几个月了,自己对那修行事情还是一头雾水,能多知晓一分,也是好事。
无尘子稍稍盘算了一下盈亏计较,却是自己只是自第一次去曾家庄的时候,使了十几道符咒来护持曾德善几人,其他的也没有使上力,偏偏白白收了曾家许多银子和残缺古本,今日又收了百多两银子。这般盘算下来,曾家庄的事情还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至少,比每月都源源不断资助的江瑞景来得划算。
难怪扶风散人这般高人,都与曾家往来不少。
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为钱甘心入磨盘。
那曾家庄相聚之后,无尘子难得发现自己竟然无所事事了,或者说是还有许多事情,却无有交际,也无有修为来解决。
前身老师过世时候的蹊跷,至少无尘子当前是不敢去追问的。
胡八姑对自己的态度也极为怪异,可惜无尘子修为不足,既不敢接下也不敢拒绝。
云中老人的传承也似乎有蹊跷地方,至少那张庄之外的阵法布置和传音之法,无尘子便没有受得。
凡此种种,且先记下,当前,还是以修行为上。
无尘子每日修行之余,也只能加紧参悟符咒之法,提升“熟练度”,虽那看来高深许多的符咒都不能绘制,已经能绘制的符咒,无尘子还是须得多备下一些,便是自己不用,换取些世俗银钱也是好的。
像曾德善曾大善人一般的豪阔士绅,无尘子将来也会遇到几个的,只要抓着一个,其数年之中的衣食便不愁了。
旬月有余,无尘子数了数日子,自己已经过来大半年了,此时又是腊月末尾,眼看还有几日便是过年时候了,其也有发愁:修行道人除了神明寿诞外,多是五行甲子忌日,至于年节喜庆日子,多是应付民间俗人而已。
端午至阳,七月鬼门,诸如此类,都是与天地节气相关,不得不过。
旁的节日,真正的修道人可过可不过。
故而无尘子有些发愁,却是不知道自己是该按照清修之人闭门谢客还是开门迎人?
又或者去碧霞观逛逛,看看碧霞观的法事?
还不待无尘子定下方向,管家蒋安已经报知说无我大师再度来访,还带了无戒大师一道前来拜访。
无尘子盘算了一下,无我大师上次自曾家庄离去,回返大悲寺,以神通手段一路急行的话,一个来回还能有些时日的闲暇,按说,无尘子这应当无有值得这位前辈急匆匆往返的事情。
唯一可能之处还是无尘子上次交予大师的《诸是如梦观》,不说以其想来,无我大师在短短三五日之间应是不能将这一本古本佛修法门译读完毕的。
旁的事情,无尘子又猜测不出来。
至于后者,想来是已经修养妥当,回了嘉定县坐镇去了。
至于无我大师所言,换一位师兄弟去,无尘子打心眼里便没将这话当真,想来其也不过是玩笑之语。
心底猜测不断,无尘子起身,恭恭敬敬地将二人迎入大厅坐下,又使人备了茶水瓜果,这才细细打量二人。
一时厅内静默无言。
无尘子拿不定二位高人来意,不敢相问。
无我大师一如既往笑弥勒模样,和蔼可亲,一脸笑意地盯着无尘子。
无戒大师也在细细打量无尘子,眼神颇有怀疑,但面上平静如水,只是等着无我大师率先发话。
无尘子被二人看得有些不自在,委婉问道:“大师,近来晚辈修行符咒微有所得,正想请教大师。”
无我大师摆手:“无需请教了,你修行符法,我一窍不通,你我又佛道不同,你符道疑惑,我师兄也解决不了。”言罢,其自袖中取了金纹红布包裹一本,递给无尘子,解释来意:“这是你前头托我找的东西,如今东西找到了,正好过来,给你了。”
无尘子看了那郑重模样,心中有了猜测,神色肃穆接下,郑重收入袖中。
无我大师又道:“师弟多行走这巴蜀一地,日后降妖伏魔时候,可能还会麻烦道友相助。”
“今日路过,也上门拜访,认认路。”
无戒大师与无尘子这已经是第三次相遇了,第一次是在嘉定县时候,只有一面之缘;第二次是在大悲寺时候,无戒大师想要自静都道人出探听胡八姑详情,与无尘子也不过是点头而已,并无几分交情。
嘉定县时候,若是无戒大师应对妥当,手段狠厉几分,胡八姑对大悲寺有顾忌在,定然要遁逃而走,想来便不会有曾德善这一回事了。
无戒大师虽僵直了些,此前已经自无我大师处了解过,此时便不得不放下身段,念动佛号,施礼道:“此前与道友相逢也是缘分,一则道友深藏不露,二则被琐事乱了心思,未能识得道友也是大本事之人,着实惭愧!”
“彼时若有道友相助,嘉定县时候,胡八姑已经被拿下了。”
“何至于今日,还要劳累师兄出手,又要担上一身罪孽,才能化解。”
无尘子不敢端大,忙避开,也稽首道:“听闻大师一直在嘉定县附近镇压邪魔,庇护我等许久,晚辈也是十分钦佩。”
“至于胡八姑之事,毕竟其是前辈,妖术了得,便是前辈与小道倾尽全力,说不得也要栽在其手上,不过是为其添了一点罪孽。”
“如今曾家收了这罪孽去,又能圆满解决,也是幸事。”
花花轿子人人抬,无戒大师一个前辈都能放下身段向自己一个晚辈致歉,无尘子也不能太过拿乔了,不过胡八姑的事情,无尘子是不能认下的,免得曾家听闻了,也将这事情怪罪到自己身上,莫名生事。
“道友所言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