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道几人,可都是能掐会算的,你言语之中若有掺假,贫道几人自然能够算得,到时候有你好受的!”
那女鬼稍稍呆愣,见得无尘子还要发怒,忙低声将自己身世前尘说来。
女鬼身前名字是哪般,早忘了,只晓得其是清源寺附近一个早已迁走的村中女子,至于婚否生育否,更是不记得了,只晓得自己清醒那夜,是个十五月圆之夜,有滚滚月华如流水直泼而下,将个诡寂的山野地方,照得亮如白昼。
女鬼坟茔周围,是个乱葬岗,乱七八糟地立了百十座坟,大多连个墓碑也见不着,余下几个,也多是荒草掩盖,早没了香火纸钱祭拜了。
那夜,女鬼刚睁眼,便见着了一个浑身血煞涌动的女鬼,双眼放光也盯着自己,脸上笑意温和,口中阴气翻滚,手上还有一团黑色的鬼气,一点一点收纳自天上落下的月华,又卷了周围的黑色鬼气,渐渐浓郁。
那女鬼自称是五娘子,见着自己懵懂模样,将一团鬼气吞了,笑眯眯上前拉着自己的手,说是其将自己唤醒的,也给自己取名为吕娘子。
自己得墓碑上,有个残缺的字,吕,故而取了这名字。
当时,吕娘子虽也成了个鬼物,可惜胆子不大,在一堆坟里头,被另一个飘飘忽忽的鬼物给拉着,也吓着了,几乎收不住魂魄,只闭着双眼,任由五娘子拉着,顺着阴风吹拂,也悄悄往前飘!
一路上万籁俱寂,周围往日应该存在的虫鸣鸟叫,都似乎被前头的五娘子给压下了。
再慢悠悠往前走,路上还有几个姐姐,也悄悄汇拢而来,将原本两人的队伍,慢慢热闹了起来,三人,四人,五人,一个二个满面笑意,说了今日取了多少月华,收了多少鬼气,得了多少怨煞。
若非时辰不对,言语之人也不对,这倒是可以当做一群小娘子踏青出游了。
可惜吕娘子刚刚恢复神志,诸事不知,只安静跟着,心里既欢喜,又不安。
欢喜的是,自己这么个鬼物,至少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不安的是,这一群姐妹,看来都不像是好东西,自己就这么迷迷糊糊跟着走了,以后会不会有什么恶果?
心头怀疑,但身子却颇为老实,连留在荒郊野岭的话都不敢说,只悄悄混在其中,一路朝着前头走。
做人的时候,行走起来速度极慢,但做鬼了,行走速度却极快。
一个念头就是三五步,耗尽了阴气,额,成了鬼物之后,那就该唤作鬼气,就息下来对着月华猛吸两口,在身上转两圈,炼化了,便能补足鬼气,若是阳气不够了,还有五娘子送上的鲜美血气,吃一口比那传说中的仙家美食玉露琼浆,也差不多了。
等一路疾赶慢赶,半个时辰左右,吕娘子到了那清源寺鬼窝,见着了一两百个各种娘子,有懵懂如自己一般的,浑浑噩噩,躲在角落不说话;也有双眼血红模样怪异的,热情欢迎归来的姐妹;还有几个清丽俊美,对着月色描眉弄颜。
尤其是那姣美的,便是自己看得也起了嫉妒心思的。
一窝鬼物看了吕娘子,立时有好几个热情相迎,将懵懵懂懂毫无戒心的吕娘子,轻易便拉做其一员,后者很快便乐在其中了,倒是半点也起不了逃脱的心思。
仙家福地,不外如是。
在那清源寺也很悠闲,夜间跟着一帮子姐姐妹妹躲在树梢上吞食月华,一点点增长鬼气修为,间或有那被姐妹迷惑了的行人闯入,先被姐妹们戏弄一番,然后再将那闯入的几个十几个行人连皮带骨吞了,保得一众姐妹身上有点阳气,不受月华阴寒的凄苦。
偶尔趁着十五月华正浓的时候,几个姐妹结伴往外头走,寻了那乱葬岗地方,吐出血红的鬼气,将那些浑浑噩噩的魂魄点醒,又温声细语劝了,也成了自己姐妹的一员。
如此,清源寺的姐妹们,越发欣欣向荣了。
记不得前尘往事,索性便跟着姐妹们学得放浪形骸。
如此,吕娘子感觉到自己一点一点强大起来,鬼气越来越多,一个念头就可以飘出十几步,还能稍稍腾空三尺,后来还能学着幻化成一个国色天香女子,在路口将那些色与魂授的壮汉迷得晕晕乎乎,成了自己这一两百个姐妹的口中粮。
每隔了月把时间,还有个老和尚上门,身材壮硕,一身气血流淌,看得姐妹们心神动摇。
可惜,这和尚一身精纯气血,也不闯进来,就在分叉路口打坐念经,吵得一群姐妹头疼不已,可有几个不晓得高低的姐妹冲了出去,活生生被那和尚给打死了,越发让这一群姐妹们讨厌那和尚了。
无尘子听闻此处时候,不屑砸吧咂吧嘴,又取了三道收鬼符,将那已经薄弱了几分的金光补上。
看来无戒大师也斗不过清源寺的一帮鬼物。
难怪当时自己还有静都道人都受了蛊惑,尤其是静都道人,应该已经是人仙了,还被那鬼物的神通给拉进去也没察觉异常。
还好那鬼窝被毁了,不然这么一群鬼在那呆着,迟早成了个不可招惹的存在,那条官道怕都得想法子绕一截重新修了!
子真道人面色如常,还念诵了句“无量天尊”,复对自家子弟叮嘱道:“色是刮骨钢刀,可记牢了!”
“你们看这鬼物身上的业障,怕是害死了三五十人。”
“尤其是你们这自幼修行的童子身,法力微薄,气血浓郁,对这些鬼物而言,实在是大补之物,怕是隔了几十丈都能将这些鬼物引来。”
无尘子看自家弟子清缘也是一副戚戚然模样,险些笑出声来:你妻儿都有了,又是个老骨头,那鬼物得多想不开才跑来纠缠你!
不过这话不能说,不然自家弟子怕是要记恨自己了!
余下三个后辈弟子面色都不太好看,听说了死在清源寺那些壮汉,心头一阵恐慌。
尤其是清缘,第一次见着真正害人鬼物的激动荡然无存,只想想自己被鬼物吸纳阳气化作枯骨的凄惨模样,便拢了拢身子,将那碧色道袍裹得跟紧了几分,又悄悄将紫玉降魔拂紧了紧,向着自家老师靠拢了几步。
那吕娘子见无尘子只是将法力补足,并不是要收拾自己,也松了口气,却是被收鬼符剥离身上那阴气修为,与千刀万剐痛楚相当,实在是忍受不得。
还是继续说说苦情博个同情罢!
此后日复一日,不是吸纳月华修炼,便是引诱壮汉,每次在十五月圆,一众姐妹吐出阴气鬼气煞气,又幻化男女欢好模样,跟那和尚争斗,每次都有脾气火爆的姐妹,被吵得头疼心烦,一时没想起来躲避的,便被那和尚用金钵给收了,此后再见不得。
吕娘子曾躲在地下偷偷看过,那和尚将地面上那些姐妹收了,放在其设下的法坛之上,庄严肃穆的佛像面前,等着被和尚运转法力念诵的佛门度化经文剥去修为,然后便消失不见了。
吕娘子当时起了心思,便偷偷靠拢过去,可惜那和尚也颇为警觉,察觉周围鬼气波动,念诵经文的声音更加响亮,那佛经似乎也不是温和的,吕娘子只听了两句,险些便要飘上去,却被五娘子给拉着又向下面藏去。
还有些姐妹本事高超,硬生生顶着和尚的经文冲过去,还没伸出爪子将老和尚杀了,反倒被老和尚拿了禅杖一下子就给打得消失不见了。
再说清源寺地下,虽然黑漆漆的,还有些难以炼化的煞气,一旦沾染上了就要耗费十天半月才能化为己用,但用来对付那和尚的经文,实在是神效非常。
至于再往下面钻,自己几人却办不到了,越是下去,便越是难受,比听和尚的经文还要难受几分,只有个大娘子,偶尔飘下去,然后几个时辰后回来,取了一团煞气,分给自己百多个姐妹们吸了。
无尘子恍然:这或者便是清源寺的封印了?
对面子真道人也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捋了捋胡子。
吕娘子对地下的封印了解不多,又转回了与和尚争斗的话题上:足足一整夜时间,快要到日光升起的时候,那和尚才跑了,先是五娘子上去,引动下面的煞气将那和尚留下来的令人难受气息给驱赶了,这才将所有都躲在下面的姐妹唤上去,恢复往日行事。
一切都很好,便是那个和尚每隔一个月都要来搅乱,吕娘子都能忍得。
只是几年前有一个晚上,有一帮人路过,五娘子联手三十多个姐妹,吐出阴气还有轻声的蛊惑,迷惑这些人的心智,引得这些人跑到自家老窝待着准备过夜,然后有几个道士和尚就大开杀戒,跟五娘子等人杀得昏天黑地,最后还是自己姐妹多,将那些人几乎全部拿下了。
女鬼说这话的时候,遮遮掩掩,想来也怕无尘子听了之后怒火上涌,顺手将其给收拾了。
无尘子想起了自己穷困潦倒不得已逃出太平庄,跟着曾家商队到百江郡时候的凄惨,果然便是眼前这女鬼的一帮子姐妹所为。
那一个商队里头几十号人,除了四个人,其他的应该都没逃掉。
无尘子好奇,自然追问了。
女鬼也不敢隐瞒:那些壮汉自然死了,被一帮受伤不轻的姐妹狼吞虎咽地吞食干净,一些见势不妙的道士姑子和尚,向着四处的慌林四散奔逃,三五十个姐妹各自挑了两个跟着追了出去,吕娘子也追了出去,那人是拿了神像画轴杀了好多姐妹的道士,跑得飞快,自己不过是追杀百十步,便被天上的一阵经文声音罩着,给逼得险些散了周身阴气。
吕娘子立即躲入地下,抬头望去,便见得两个金光闪闪的人在天上绘了一道符。
那符只是看一眼,吕娘子便险些散尽修为。
吕娘子一时顾不得追杀前头那道士,又往地下钻了几尺,还招来阴气遮盖身形,这才留神自家清源寺安危。
里头的姐妹们也都是惨叫不已,声音在百丈之外都清晰可闻。
那和尚念经最狠的时候,都没这么大动静。
还有几个一身血红颜色的姐妹见势不妙,也想朝着外头跑,却瞬间就被天上的符落下一道金光,给打得没影子了。
然后吕娘子便见着风驰电掣一般逃出来的无尘子,还取了一道雷光闪闪的符丢出去,然后天上那两个人也不知晓使了什么神通,将原本连个配殿都笼罩不住的雷火,生生变做三丈大小,一落下去,雷火飞溅,将本就不大的清源寺给全数笼罩了进去。
清源寺那百多个姐妹本就在天上两个老家伙的压制下动弹不得,被这雷火一扫,连个惨嚎声音也发不出,全数丧命在雷火之下。
吕娘子当时也被震得失了一小半鬼气,又忙往下再钻了丈多,险些被地下那些阴气给逼得失了神志,这才停了,默默计算时辰。
言至此处,吕娘子看向无尘子的眼神,幽怨愤怒,还有几分讨好。
无尘子随意耸耸肩,反而笑笑,将个女鬼气得别过头。
若非是阶下囚,女鬼又见识了无尘子的神通,只怕要恨不得跟无尘子再来好一通厮杀!
子真道人已经听得愣了,其是修行多年的老道士,信函往来太乙门大悲寺,对修行界的事情了解甚多,远比无尘子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年轻道士清楚,自然晓得两个能够凌空飞渡的高人有多恐怖。
这两位高人的修为,比自家老师,只高不低!
也不晓得两位高人有没有顺手将清源寺地下那个鬼物给收拾了。
等有时间了,得去看看,若是已经收拾了,无论是自家碧霞观,还是嘉定县那个镇魔寺,都能安心不少。
只是看了地下尚且愤愤不平的吕娘子,子真道人没有细说。
四个小辈,无论是入门不久的清缘,还是修行多年的立夏真如,都心神荡漾,对那能够轻松驭使雷火的高人羡慕不已,又想起无尘子才是这雷火根源,立即双眼放光,盯着无尘子上下打量。
这位师叔(老师,前辈),果然是个高人!
各自消化片刻,无尘子又道:“你的的来历约莫已经不清楚了,贫道也不想纠结。只是按说你这般自雷火灾劫中逃得性命的,应当销声匿迹,从此改过自新,好好当个孤魂野鬼,而不是追着方才这么一个老道士不放,还将其化作凶厉鬼物?!”
“还有,你如何招惹上这老道士的?”
吕娘子此时声音颇有几分委屈了:“妾身也不想的,在跟清源寺一众姐妹分开后,妾身便想着找个荒凉地方待着,先将鬼气给补足了,再回妾身的坟地去看看,看能不能找到身世来历。只是这老道士不晓得怎么便发现妾身了,一路追着妾身喊打喊杀的,又将妾身的法力化去许多,又将妾身逼得逃遁入了荒无人烟的山野地头,最后实在是追不到妾身了,这才悻悻离去。”
无尘子却想起自己第一次见着云中老人的时候,这老道模样凄惨,虚弱无比,半身瘫痪,不得不仗着神魂强大鼓动山下村民给其送饭,保得其性命不失。
还有那阵法,圈了百十丈地方,想来就是老道士保命用的,可惜伤势太重,回天无力,最后白白便宜了自家这么个门外汉,得了好大一个机缘——且不说呼吸吐纳的手段,还有阵法传承,至少自己晓得了这修行界的存在,对妖邪鬼物生出了敬畏之心。
当今世界,莽撞之辈是活不了多久的。
无尘子默默念叨了几句,感激了一下已经入了幽冥世界的云中老人。
看无尘子面色温和了不少,身影愈发黯淡的吕娘子又带了窃喜,道:“当然,就这这老道士,妾身也将身上那些煞气血气都一股脑丢给这老道士了,只是埋伏了几日,要等这老道士修炼时候才发作。”
“然后等妾身补足了鬼气,有了依仗,这才一路上慢悠悠找过来,找这老道士报仇!”
无尘子对着吕娘子阴狠手段佩服无比,却听得身后子真道人阴恻恻道:“如何,你还得意上了?”
吕娘子得意忘形,一时没想起身前两个也是道士,被子真道人这么一惊吓,身子立时矮了几分,怯生生道:“真人,您自己说的要超度妾身的。”
无尘子也回身将子真道人安抚住,继续道:“想来方才这位道长,也是在修炼时候,煞气乱了修行,莫名其妙被重伤了,这才不得不寻了这地方修养?”
“你这寻踪的手段不差啊……”
云中老头都被逼得可怜,不得不设了个数十丈的阵法遮掩自己身形,还是被这么个鬼物给追上了,实在是可怜!
吕娘子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其实不是这样的。”
“妾身在南边遇着个凶悍的前辈,要将妾身纳入其帐下当个小兵,听闻是在跟和尚道士争斗,只是妾身待了几十年,跟着五娘子也学了不少隐匿的手段,这才一路躲逃,又一路追踪,将这老道士逼得到了这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