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么，对那些后辈小娘子多少有些耐心，又看在无尘子这道门弟子面子上，更不想争执些许言语。
“也不晓得那些人是本事不到家，还是专程的，居然还留了几个阵法痕迹，弱弱运转。”
“不过这，鹿扬镇，对吧，确实是个上佳的地方，无论是人间王朝谋取富贵，还是阴邪之物修炼养身，都不错。”
“你说是吧，小官人？”
无尘子点头：可不是嘛，刘家伯爷祖上谋划了一两百年的风水宝地！
胡八姑斜睨了两眼那婆子，看透了身上一点微薄神明金光，愈发不屑了：“你这婆子就别出来丢人现眼了，好生回去多修炼几十年，不然误人误己，可怜一点微薄功德撑不住！”
这话有些难堪了，那婆子面色有些变化，气息也稍稍快了几分。
无尘子看那婆子面上显出的恼怒眼神，便有不好感觉，此时又有胡八姑最后一句挑逗之言，顿时眼角直抽抽，忙安抚那婆子道：“敢问修行仙乡何处？我看修行眼力极佳，想来旁的本事也差不了。”
“贫道也是与修行一般看法，只是可惜了这绝好风水，不能修补修补，再蕴养镇人。”
婆子被个二八年华小姑子当面说本事不济，该回去闭关修行，面色确实不善，但看不破无尘子身份，又对比了两人待遇，还有几个供奉私底下忌惮的议论，兼无尘子看来也面善，也就先将心火压下，勉强应道：“我不过是奔走四地，无处安身的一个老婆子。倒是道长出身不凡，敢问道长何处宝地修行？”
无尘子也有些尴尬，不好将还是不是存在的三清观道出，只得应道：“与老修行一样，都是流落四方之人，这两年才在曾老爷的庇护下，暂居百江郡，做些超度维生。”
言语时候，无尘子又拉了拉胡八姑，免得其再出言不慎，将这婆子火气真个挑起。
这敷衍之语，多少缓和了些气氛。
说了修行事情，那婆子便起了心思，谦虚道：“当不得修行，道长有心，唤婆子我钱姑婆便好。说来，道长与婆子都是一般人，勉强入了修行之道，入不得那些高人门面，又惹了缺弊之事，着实艰难。”
所谓缺弊，便是仗着一身偏门术法速成，缺了正统功法温养身体，便损了身躯；或者是仗着术法莫名卷入干涉太大的因果业力中，又不修德行，不得已损耗了福禄寿三者来挡灾躲煞了。
伤身曰缺，伤福曰弊。
无尘子此前没说自己是正统出身，也不想跟个看来确实不是如何高深的婆子计较言语称谓，此时只能继续糊弄下去，道：“说来缺弊事情，我倒是听闻高人说过，若是修持己身，或是行善积德，倒是无有担忧。”
“老君曰：吉人语善、视善、行善，一日有三善，三年天必降之福。凶人语恶、视恶、行恶，一日有三恶，三年天必降之祸。”
“可见，我等修行，不依仗手段恃强凌弱，不为非作歹，不为虎作伥，还是有福德庇佑的。”
婆子前后打量了一下，见得无人留意道，这才低声应道：“我看道长法力灵光淡薄，看来也是个修行偏门的，不知道道长修的是哪般偏门？”
无尘子不想自己一个含糊，居然真被人当做不入流小术士，不得已继续应道：“也不算偏门，只是在符箓手段上稍有见识而已。”
钱婆子恍然大悟，带着探听口气问道：“怪不得，你能躲在马车上。”
“看你这马车比那几个道士的都好，想来你擅聚财符一道？”
言罢，这婆子还好奇打量无尘子，似乎想看破无尘子这手段来历。
聚财符，无尘子倒是知晓，只是这是偏门得不能再偏门的手段了，多是以替物截取旁人的财运的邪门之法，有那贪心之人拾了替物去，浑然不觉间便被人夺了财运，阴毒得很，属于旁门左道，但凡道门正宗见了，大多会随手将其破解了。
钱婆子复又好奇道：“曾老爷寻你化了多大的符？这次进京可是要将你留在京城主脉？”
“只要保得京城那一脉的富贵荣华，你的地位可了不得了！”
“日后，你前程远大，可要提携一下婆子！”
在钱婆子看来，无尘子一个捞偏门的修行，能够得曾家如此看重，又是马车又是娇妻的，想来宅院也是不缺的，自然使人羡慕。
无尘子苦笑，符箓一道乃是正统大道，玄妙无比，修为低时借用神明法力，修为高些可以借用地力，再精进许多，便是天时也可借用，不想如今流传民间的不是打小人，便是寻交替，偷财运这些不入流的符咒。
正统的护身符，镇宅符，民间也有流传，乡野小庙也会画，可惜法力低微，稍有怨气的鬼物便镇压不得，倒是这些偏门符咒，着实流传甚广。
好端端的修行大道，沦落为下九流糊弄手段了。
真是可怜！
钱婆子看无尘子沉默不语，以为无尘子默认了，忍不住又追问道：“道长，说来也是可怜，婆子若不是缺钱，也不会来这曾家。不若婆子给你几颗金柯子，道长挪两道聚财符给婆子？”
这婆子好歹还是晓得修行手段，对无尘子言语中多少有些尊重，双眼也不过是期盼神色，并无那见猎心喜的模样。
无尘子前边装了许久的后学末进，此时若真说自己是传承修行，还是一个钱婆子这般乡野修行可望而不可即的人仙散人，钱婆子说不得要翻脸，便借口道：“我那符咒之物，都是曾老爷给的，老修行你说我能挪出来不？”
钱婆子瞬间便明白了，忌惮看了一眼旁边还在缓缓前行的护卫，摇头低声道：“说来也是，这些秘传符咒，定然要防备万分。”
“不过道长还会其他符咒，能不能挪两张给婆子？”
没完没了啊？！
无尘子以法眼细细打量了婆子一眼，看其运数灰色，有灰色鬼气缠绕，一点点杂色气色压制不住，又有无数业障寻机寻来，在其身外徘徊，财运官运大受伤损，便是夫妻运数也有妨碍，便取了护身符两道，道：“老修行修的应该是地脉一道，应该是为不少富贵人家做了布置，却依旧财运不佳。”
“可见寻你做布置的人多有丧德之举，牵连到老修行了。”
“以后老修行还是在曾家安稳下去，少为那富贵人家做些家在坟茔的安置手段。”
富贵人家也有行善积德的，不过大多数贪心不足，对自家佃户一再盘剥，逼得佃户整日操劳也不过是糊口而已，稍有难处，这些佃户还要卖儿卖女才能活得下去，自然有无穷怨念缠身，只是其本身福泽深厚，能够将这些业力压下，钱婆子这般风水修行，助纣为虐，自然也要分担不少罪孽。
钱婆子被无尘子的目光上下打量，犹如有猛虎盯住一般，忍不住斗了个机灵，知晓面前这年轻小道士有些本事，至少看来比自己高出不少，慌忙接了符咒进兜里，便驱马离开，还不住嘀咕道：“说的轻巧，婆子我儿孙七八个，个个都是吞金貔貅，若不是婆子到处收拢钱财，那几个早就被饿死了！”
这老婆子还算有些忌讳，没敢骂骂咧咧的。
胡八姑装了个淑女样子，看的钱婆子一点眼力劲也没有，在两个真仙面前也不识得，笑得花容失色，道：“小官人可是正当修行，雷法狠厉，居然被个老婆子当做乡野小修，也不气恼？”
“若是这老婆子好生讨好一下小官人，说不得就求到了那什么财运符，对吧？！”
无尘子看了胡八姑模样，颇有些别扭，却还是应道：“钱修行也是为了家宅儿女，行走四处都是为了银钱事情，难免沾染了俗气。”
“至于符箓手段，师门有禁令，这偏门的符咒，还是莫要传出去为好。”
胡八姑也不在这小事上挑错，直接略过，以不满语气道：“这婆子，只懂得一点眼神锤炼手段，还没入门。小官人莫要以修行高呼之，免得损了这婆子本就浅薄的一点福气了。”
无尘子好奇道：“前辈也懂维持福禄寿三者之道？”
胡八姑斜眼撇了无尘子一眼，娇嗔道：“小官人还唤我前辈？”
“便是我们还生疏，你也唤我八姑，其实奴家更想小官人唤奴家姐姐的。”
无尘子也不知自己纠缠上胡八姑这段因果是否好事，但以前辈呼唤确实有些生疏了——在嘉定县一次，在曾家庄一次，胡八姑都对自己留手了，不然自己现下不是个孤魂野鬼，便已再入胎中，如何还有机会见识到修行奥妙，成就人仙乐趣？
成就人仙了，在街上转悠一圈，便能够见识许多往日留意不到的善恶事情，有那面显忠良之辈，实则奸诈阴险的，只是一眼，便可见得其身上的罪孽，有那凄惨模样的，实则怨气缠身，昔年也做了不少恶事，才落得如今下场。
尤其是在碧霞观中，无尘子见了许多手持香烛恭敬膜拜的，身上罪孽怨恨，看得人头皮发麻。
子真道人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只是无奈叹息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有那人心变化，近乎不在大道之内，便是圣人休想窥探。”
如此几日，无尘子也便息了人仙散人的神通乐趣，只在偶尔时候，才观一观旁人祸福善恶，也怕自己救了看似忠亮实则奸诈之辈，平白沾染罪孽。
收回心思，无尘子肃了肃神色，恭恭敬敬地道：“八姑也是高人，倒是比我这入门不久的小道士道行深厚许多。还请八姑解惑。”
胡八姑满意一笑，摇曳两下身子，道：“禽兽成妖，草木成精，多是前世福缘浅薄，今生又得了仙缘或是罪孽，才有这造化。”
“得了仙缘，多是灵兽；招惹罪孽，多是凶煞。”
“而所谓福禄寿三者，无非也就是你们道士那点说法：诸恶莫作，诸善奉行。”
“于一些修为低下的妖精而言，仙缘本就浅薄了，再造些罪孽，将自己本就浅薄的一点仙缘生生断了，再有魔道便会寻上来，再有斩妖除魔的道人也会寻上来，如你这般道士，如前头那个和尚……”
“都是不怀好意之辈！”
“嗨，此妖界事情，不能予你说太多了。”
无尘子也是有不少见识的，自然不会被这几句话便打发了，只是看胡八姑确实有收束，不似旁的妖物鬼怪一般，但凡见着个生人便要吸取血气，足证胡八姑是在以身奉行此法，于福禄寿三者，独有修行。
想来也是这般缘故，曾德善与胡八姑因果纠缠，一众道行高人都不敢轻易打杀了了事。
胡八姑看无尘子有些沉思，以为自己言语有用，又劝道：“说来，弟弟与姐姐的姻缘，可是你自己招来的。”
“弟弟还是从了姐姐吧。”
无尘子暂时摇头不语，跟着摇摇晃晃的马车，复向着那鹿扬镇的墓葬山望去。
此前虽是阴气缭绕，肉眼之中的墓葬山依旧是一片苍翠，还有福德能够庇佑镇子上的一众镇民，此时被无尘子几人毁了阵法，破了风水之后，已然能见衰败气息，镇民周身福寿俱全的模样，已经消散了几分，着实可惜了。
胡八姑凑近无尘子，顺着无尘子眼神望去，也看了墓葬山片刻，道：“这地方的原本也是上佳地方，取方圆山脉温养自身，干涉不小，也是因担忧这地方的一些布置，路过的高人也没敢占了修建道观佛寺，便是地仙也不想取了镇压。”
无尘子初入人仙，对后边修为尚未了解，闻言便接道：“这地仙镇压是何故？”
胡八姑见的无尘子又主动贴上来，顺着便应道：“看来小官人修行还差了一点，不若从了姐姐，那姐姐便与小官人好好解说一下这修行事情。”
“姐姐我的修行经验，可是会让弟弟你省了几十年乃至一两百年苦修哦。”
无尘子又是避而不谈。
到了今日，无尘子也该定下心思了，轻易不会动心，更不会为了男女之事毁了自己的修行，至于其他，更是怕胡八姑这位高人，心性不定，难以捉摸。
胡八姑已经是高人了，背后还有个蜀南狐族，无尘子焉能招惹？
有心思儿女情长，不若多钻研一下道术经典，看能不能将自己元神修圆满，这才是大事。
车队行速颇快，午时前后还歇息过，又有主事在照料一众修行，也不在镇上停留，直接便穿街而过，惹了许多好奇羡慕失望神色不提，又是半日时间，已是月色上升，曾家车队便寻了往常落脚驿站，熟练地派了几个主事仆从去了后院厨房弄起吃食来，又有车队中的三个修行出门绕着巴掌大的驿站转了一圈。
这驿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孤立在丈许宽的主道旁，一眼望过去，不见边际，正前少有官人停留，背后后有林荫逼压，落得阴凉一片，亏得院子里边有不少矮矮的香樟树薄荷等翠绿草木，点点香气飘荡，将那蚊虫逼开，落下一片安静。
又或是出于自保，有一圈木栅栏围着，大半人高，外头那往来行人一眼便能透过驿站大堂看清了，院子，还有驿站下边一层大堂有两个吏员模样的在那发呆，二楼那窗子里面的两个影子在忙碌收拾，又有个海碗大小的铜镜在院门前挂着，影影绰绰，人鬼难辨。
这便是官道上的驿站了。
无尘子甫一坐下，暗想自己也是个拿钱办事的，便要起身也出去转转，多少做点防备，当得曾家酬谢，却有胡八姑冷哼一声，将其压下，喝道：“那婆子，速来我这小官人处取了驱邪符去外间贴上，免得半夜有什么邪物惊扰我和小官人！”
驿站内顿时安静了片刻，有不少人都瞩目，也有被打了招呼的，只当做未曾听闻，依旧低声交谈，取茶喝水。
那婆子便是钱婆子，也听见了，多少有些难堪，踟蹰不前。
无尘子还不习惯这威风场景，正在呆愣，被胡八姑压下，又起身两次，都被按下，只得顺从坐下，又低声问道：“八姑，这是何苦？”
“到底是位老人家……”
无尘子还以为胡八姑是因钱婆子失了对胡八姑这前辈高人的尊重，有意折腾。
胡八姑瞪了无尘子一眼，依旧风情万种，但语气之中有些恼怒，没好气道：“你好歹也是个修行高人，多少要有高人的谱！”
“不过是使唤个老婆子，受了你符咒，本就应该。”
声音不低，在周围高高低低议论里面，十分清晰。
无尘子已经见得钱婆子面色胀红了。
胡八姑复又低声在无尘子耳边道：“赶紧将你那些驱邪避鬼的东西拿出来，姐姐今日看得鹿扬镇后有个家伙跟着，应该是不怀好意。”
“毕竟那些东西，可不像姐姐我这般恩怨分明的！”
无尘子倒是真的没有留意到胡八姑所言之物，此时被胡八姑提醒了，也有些惊骇，自己一路上左右观望，看了不少景色，倒是没留意到异样，居然被邪物跟了上来，忙不迭地取了十余张驱邪符——这点符咒还不足以庇护能够容纳百人的驿所，但夜里有人守夜，已经能够阻挡一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