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双眼之中，只剩下那一道从九幽地下升起，直直冲入天穹的雷光，心神被摄，神念不敢动摇，周身妖气都都收敛了几分，生怕惹得那雷霆注意，顺带分出一两丝威能来，将自己也给灭了。
这一道雷霆比不得当年将自家千福山灭了的万千道天雷，但在对妖邪鬼物的克制上，犹有过之。
整个山谷，都被那一道雷霆光明，给生生照亮了一大半。
无尘子低垂着脑袋，默默计数，至于外头那唯一的雷霆声音，无尘子也顾不得了。
等过了一千个数数，无尘子这才抬头。
周围依旧是黑黄颜色的狂风席卷，但这方圆三十丈地方，已经半颗草木也见不着了，便是剩下的几根树桩，也不过冒头尺多，上边便是黑炭颜色的了。
那狂风依旧不甘心，似乎要将这土地也刮下一层来。
无尘子眼角似乎见着了一层金光，忙抬头望去，却有个三丈多的三清神像，模样飘渺，神采非常，周身祥云飘荡，仙鹤飞舞，高悬于道观旧址空地三尺之上，各自手中金光正一点点黯淡下去，其身形也在一点点碎裂。
看那金芒牵扯方向，真是自己五雷符八卦阵法所在。
无尘子默默起身，盯着周围肆虐雷火劫风，默默向着道观位置拜了三拜，静待那三清神像失了踪影，这才起身，细细看附近方向。
那也是三丈多大小、一脚就可以将自己轻易踩死、一个巴掌便可以轻松将自己拍死的鬼物，已经没了踪迹，就在这附近地方，留了三个三尺大小的脚印，入地尺多，也是焦黑颜色，跟左近数十丈差不多。
这山谷已经毁了。
无尘子叹气，正要分出神念将这附近再探查一番，却只觉得脑袋一疼，险些昏睡过去，却是那五雷符八卦阵实在是太凶狠，已经将自己全身上下法力还有元神都抽取一空，如今的自己，丹田之内空荡荡的。
不过么，好在还有之前吞下的补气丹，依旧在缓慢补足精气。
无尘子感受了一下自己周身，依旧有精气在任督二脉运转，忙盘膝坐下，将那精气抽取了，又强自吞了周围百八十口混乱无比的灵气，终于是将干涸的丹田稍稍补了几分法力，却有小黑狗在自己怀中挣扎两下，起身，又是一阵汪汪汪嚎叫起来。
无尘子也不敢再继续恢复法力了！
这地方虽然被自己祸害了一番，按鬼物也被自己的五雷符给收拾了，但究竟是好几年不见生人气息的地方了，难保这地方没有怪异之处。
无尘子忙起身，运转法眼，顺着小黑狗嚎叫地方望去。
有个七零八落不成人形的模糊鬼影飘了起来，身上的压力倒是比那魂魄的模样要凝实了不晓得多少倍，无尘子也不敢大意，忙勉强将丹田挤了挤，挤出最后一点法力，念诵超度咒文：“太上敕令……”
有经文飞出，将那鬼物卷了，消失不见。
小黑狗嗷呜嗷呜几声，却是已经跳出去的身形，受了好些个狂风卷来的碎屑木片，立时鲜血淋漓，惨叫着跑了回来。
无尘子起身，在一片荒土废墟之中找了找，终于是找到了那个已经消失不见的老松树树根，稽首赞叹：“可怜，辛苦镇压邪物数百年，终究没这福缘，还是没成精的命数，可惜了，可惜了……”
胡八姑阴阳怪气的声音已经响起：“小官人，这松树分明是你祸害了的！”
“这罪孽，到底还是小官人的……嘿嘿嘿……”
翠绿颜色的衣衫，在这灰黑一片的山谷里头，看来十分鲜亮。
又有那清亮的身影，所到之处，咯吱咯吱接连不断，终于是在依旧呼呼横刮的乱风之中多了些新鲜。
无尘子看了看那树根旁边三尺多大小，雷火劈出来深不可见底的大洞，道：“好歹是解决了，这事情以后就了了。”
“不过就是可惜了，我家祖师供奉百多年的神像，也是个神物，彻底是毁了！”
胡八姑也驭使了法力相助，不过几个呼吸，便从五十多丈外头窜了过来，到了无尘子跟前，先打量了一下四周，又看了看那还在冒着黑烟白烟的大洞，摇头道：“小官人这一把火，罪孽也不少。”
无尘子顺口回答道：“无碍，那老鬼已经被我丢入幽冥了，那功德也不少，且这地方本就被老鬼霍霍了，没剩下几个鸟兽，我这雷火一过，也没多少罪孽……”
抬眼看见胡八姑胸前嫣红颜色，无尘子好奇了：“八姑，你这还受伤了？”
胡八姑撇了撇嘴，本想寻了自己被阵法反噬的借口敷衍过去，但想起自己一直想让无尘子自己解决这鬼物，若是说了这事情，反倒是不美，只能实实在在道：“那老鬼前头元神自爆，姐姐我担心小官人，急匆匆冲下来，结果被打了回去！”
无尘子眉头一挑：“八姑，你好歹是个妖境高人，居然被这隔了百多丈的一道灵风给搞得这般狼狈？”
无尘子也不客气了：“小官人还是人仙散人呢，如今这模样，也不比你们百江郡的乞丐好多少，你看看这布条，诶，还有血迹……”
“赶紧清理一下……”
无尘子这伤势只是看来严重而已，实则都是些皮外伤。
前头那鬼物爆了自身元神，招来无穷阴气之时，无尘子身边有五行阵法运转，有护身金光发作，身上还有数十道护身符，已经将最为猛烈的那一波足以刮裂骨肉销毁肉身的灵风熬过去了，至于后边阵法破裂，符箓耗尽，无尘子道袍上那小心绣上的经文发作，也挡下了不少伤害。
等诸般护身法诀耗尽了，那灵风已经推倒百十丈树木卷出去了，余下些许波澜，只是将无尘子道袍内衫毁了，顺带在身上也留了些许伤口，看来骇人，实则未伤及骨肉。
这伤势，比之此刻的丹田空虚，元神枯竭，还要轻松不少。
无尘子指了指已经少了大半截的袖子道：“八姑，你看我如今还有灵符可用？”
胡八姑左右看了看，这山谷里头依旧是阴气乱卷，此时又是日头西移大半，日光斜照，落在那些阴风鬼雾尘土飞扬之中，照出五彩斑斓，煞是好看。
只是可惜了，那五光十色落在地上，也不过是漆黑一片。
胡八姑左右张望了许久，疑惑道：“小官人这雷法，实在是不弱，若是当年佛道与鬼族在镇魔谷的大战那会儿，有小官人这一手雷法相助，那鬼物怕是早被收拾了，如何还能嚣张至今？”
无尘子摇摇头：“八姑想多了！”
“以我这点修为，最多能够使出一两道雷符威能，至于将八道雷符威能合二为一，却不是我这点修为能够驭使的了。”
胡八姑可不相信。
这山谷里头如今生机断绝，草木枯死。
胡八姑法眼已经打量过了，除了自己二人一狗，此地决然没有外人了。
如此，这雷法不是无尘子施展的，还能是谁？
胡八姑立即换了一副“你在诓我的表情”，双眼直直盯着无尘子，双手也稍稍抬了起来，分明是在威胁：你若不给个说法，姐姐我不给你一顿脑瓜崩！
无尘子也怕了，实实在在解释道：“我家祖师毕竟在这山谷里头镇压了多年，虽然宝贝没传下来，但三清神像毕竟是百多年香火供奉，神明威能已经落在那道观里头了！”
胡八姑依旧没听明白，双眼稍稍眯缝起来，光芒不散，依旧有威胁味道。
无尘子尴尬笑了笑，道：“那个杨家婆子虽然将我三清观拆了，甚至想把我家神像请回去供奉，可惜，神像在这儿呆了太久了，是阵基之一，最后将全数香火神力丢了出来，镇压了一下那鬼物。”
“但毕竟是我三清观的神物，多少留了最后一点神力在这儿。”
胡八姑指了指那已经落满灰土的三清观旧址，满脸不信：“那儿？”
无尘子点了点头：“对！”
“方才便是那儿的残留的香火神力发作，将八道雷符并做一道，威能无穷，堪比天雷，这才将那鬼物的法力元神都给打散了，余下一点残缺魂魄，被我给丢入幽冥界，也算是个圆满事情了。”
胡八姑一时寻不得反驳言语，想了许久，只赞叹道：“还是你们和尚道士心机深！”
“一个残破地方，居然还能留了荫蔽后人的手段。”
“有这心机，难怪三界六道都是你们和尚道士占大了，我妖族辛辛苦苦，也只能到妖界才能保得一点太平！”
这是真正的仙神之间的算计，自己这么个小小的道人还不够资格掺和。
贸然搭话，也可能给自己找麻烦。
无尘子尴尬笑笑，故作清风无意道：“八姑，这儿的鬼物已经被收拾了，鬼巢被化解了，那阵法想来也被雷火给毁了，可惜我身上法力没恢复，也不能施展术法将这地方的鬼气邪气给清净了。”
胡八姑已经将无尘子拉着，又将小黑给夹了，身上遁法发作，呼呼几声，二人已经到了山顶。
一点残阳通红照，二色天地阴阳混。
从这山顶上看去，山谷正中位置空了好大一片焦黑颜色，有千百道粗细不一的白烟升腾而起，入空三丈，便被那混杂五行颜色给搅没了。
整个山谷草木，从道观旧址附近数十丈开外开始，向着四面八方倾倒，看来颇有一番莲花绽开的神圣景象。
无尘子叹气一口，拎着自家老师的骨骸，道：“事情已经了了，八姑，我们且离去吧！”
胡八姑却出声了：“不急！”
“这地方究竟有小官人的痕迹，待姐姐我将这些痕迹抹去了，免得日后被那刘家寻了小官人麻烦！”
无尘子忍不住双眼泛红：“谢过八姑了！”
胡八姑撇撇嘴，没再说话，只是掐了印诀，周身留仙裙顺着那妖气流转，又有千百个妖异灵文跳出，顺着阴风阳气流淌而下，悄悄落入那山谷之中。
千百种灵光中，多了一抹碧色。
无尘子一时只看得眼花缭乱，对胡八姑这一手手段，赞叹不已。
胡八姑将那千百朵妖气安放妥当了，轻轻一个印诀挥动，便有千百多翠绿颜色的妖云炸裂开来，形状各异，或是朦胧鸟兽，或是山精野怪，或是游鱼蛙蛇，甚至还有些龟鳖虾虫，栩栩如生，不过是盏多茶功夫，那些灵兽妖云散去，将整个山谷都笼罩在一整片翠绿颜色中。
无尘子疑惑地问道：“八姑，你这法力是……”
胡八姑依旧紧紧盯着山谷中的变化，眼看那妖气黯淡的速度太慢了，犹自不满足，又掐了印诀，将那已经残缺的五行阵法再度运转了起来，依旧有四色灵气从山谷四面流淌进去，将那黑色阴气、赤红真火还有妖气三种颜色混杂一体的山谷，又点缀了些许杂色，看来总算不是太过无趣了。
一团混沌，足以将修行高人吞了，还留不下半点痕迹。
胡八姑眼看那妖气灵气一点点磨去整个山谷里头的雷火气息，这才舒了一口气，道：“小官人究竟太年轻了。”
“这地方是你们那谁，刘家布下的阵法。”
“小官人以雷火手段击杀了鬼物，那刘家迟早要怀疑到你头上来，又有牵扯。如今姐姐我以妖气将整个山谷都洗刷了一遍，将那雷火气息给驱逐了，又将那雷火烧灼过的地方给翻了过来。”
“虽不能将小官人从这一段因果之中摘出去，但究竟掩盖了，那刘家也未必有心思追究。”
“嗯，对了，那刘家为何在这儿布下了一个阵法，镇压这么一个凶狠的鬼物？”
无尘子颇有几分感动，但被胡八姑一问，心情滴落了，低沉道：“刘家昔年绝地天通，造孽太多。”
“刘家老祖怕自家血脉被天谴，断了传承，便将那些凶煞鬼物都镇压了，等后辈子弟慢慢磨去罪孽，再借着超度这些鬼物赚取功德，恢复往日气运。”
“只是，这功德，能够保得一个人心想事成么？”
胡八姑摇了摇头，声音在呼呼山风之中也有几声飘缈：“不晓得！”
“这是天道运转，如今绝地天通了，天道都要隐没了，我们这些小辈修行还不足以看破，说不得那些真境老妖能够看破，然后操纵天道运转。但这世上，约莫也就是东海那儿还有几个了，我狐族的，早早就跑了。”
一时沉默，只看那翠绿颜色在山谷里头起起伏伏。
胡八姑忽然想起一件事：“话说，你们人族刘家那个老家伙，施展了绝地天通的手段，得罪的可不是一个两个，罪孽无穷。”
“老家伙不是该想法子将这些鬼物给打入幽冥地狱，早早得了功德，化解自己身上的罪孽么？”
“何必费了这老大心思，将鬼物魔物镇压了，等千百年后的子孙后代超度，按照你们人族的话来说，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无尘子竟无言以对。
也是，刘家当年早早将这些鬼物超度了，功德也不少，或者能够将其身上的罪孽化解了，整个刘家也不至于全数被天谴，只留下独苗一根，传了七八代人，到了今日，还是只有刘高湛这么一个独独的。
也亏得刘家是修行世家，不然这血脉早就没了。
片刻，无尘子猜测道：“或者是因着当年刘家出力的人太多了，全都沾了罪孽，这鬼物数量不够，功德分散开来，怕是一个都保不住。”
“若是给了那一支哪一房，余下的怕也要闹腾。”
“人心离散，刘家也不是刘家了。”
“不如等都死得七七八八了，只留下最后一支了，才让这一支出手，超度鬼物，化解罪孽，保得血脉？”
胡八姑点点头：“应该是如此了。”
不过想到这些算计，胡八姑又不欢喜了，不满道：“也就是你们人族这么贪心，几百年都算计过来了。你看当年我们山上，那个六姑作孽的时候，除了一群还没入道的小狐狸，其他的全都出力了……”
无尘子默默在心头补了一句：“也搞得如今满山上下，不是鬼狐，便是懵懂小狐狸。”
这话，无尘子没敢出口，怕被胡八姑按着毒打，自己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日头已经落山的时候，山谷里头的妖气终于是散去了。
无尘子眼睁睁看着那满谷苍翠被妖气腐蚀，化作枯朽颜色，心头也默默忧伤：三清观，彻底没了。
前身的因果从此了结了，前身的记忆从此也没了。
此后，前身不复影响自己了。
只是可惜了这么一个绝佳地方，山清水秀，灵气充盈的，如今祖师们的尸骨存不下来，甚至连个坟头都存不下来，不过为了自己这最后一个三清观传承弟子，委屈了自家祖师，想来历代祖师也会原谅的，吧？
胡八姑眼看道观附近的灰黑颜色都没了，甚至那土都给翻了过来，终于拍拍手，欢喜道：“不错，不错！”
“走吧，今日都要黑了……”
眼看胡八姑已经要驭使遁法，无尘子忙挣脱了，在前者疑惑眼光中，实实在在在山顶上跪了下去，冲着山谷正中方向的道观遗址扣了三个头，这才道：“此后，除非我重新建了三清观，这三清观便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