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子这贸贸然一句话,不亚于惊雷,惹得色空大师心中惊异。
方才这前辈还打探寺内出了什么事,如今一口道出时辰,细细算来,却是半点不差!
如此,难免让人怀疑了!
色空大师原本要叫喊,只看了一眼手里边的信函,强行压下了,再面色难看打量了无尘子两眼,但无尘子身上道家赤光做不了假,心中又猜测其或者是自旁人口中听闻了些许蛛丝马迹,压下疑惑,还是应道:“正是十日前午时前后。”
“真人如何知晓的?”
“前些日子贫道便想来拜访,路上遇着一位香客,说贵寺这几日不方便。”
“原来如此。”
三人又继续前行,穿过几个廊院,在香客书生中穿梭了盏多茶功夫,这才到了那无色大师的禅房所在。
一处安静院子,前头嘈杂声音一点也穿不过来,左右的争辩也透不进来,安安静静,大约比得山野地方,周围不是菩提,便是松柏,也都是枯败气息萦绕,山门殿后面那莲池差不多,不过整个卧佛寺佛光普照,香火浓郁,还有万千驱邪普渡经文,想来用不着多少时日便可以恢复如初了。
此时房门洞开,有个嘴下一绺雪白胡子、身材枯瘦的和尚正要出门,色空大师忙上前,将无尘子那拜帖递上,又道:“师伯,有位真人和女居士,欲要拜会师伯。”
无色大师接过拜帖轻轻翻了下便收入僧袍,又转了笑脸对无尘子道:“道友今日才来京城,路上颇慢啊。”
无尘子恭敬稽首,又拉了拉胡八姑,后者也勉强福了福。
无色大师对胡八姑满脸不乐意,并不介意,反而颇为灵敏避开胡八姑施礼,又对二人合十做礼后,引了二人入了禅房,使了小沙弥取了热气腾腾的茶水,各自入座,这才道:“无我师弟早些日子说,有个惊才绝艳的道友来了京城,要老僧稍加照顾。”
“老僧左等右等,到今日才见得道友。”
“闻名不如见面,道友年纪轻轻,已经是人仙散人了,老僧有诸位师兄弟扶持,又有老师指引,也在天命过半才修成人罗汉……”
无尘子可不以为自己成就人仙是自己来后的功劳,忙也恭维道:“道友谦虚了,贫道也是老师倾囊相授,又有些镇压邪物的功德,这才勉强有了今日的成就。”
“看道友气息内敛,法相凝实,可是要破境地罗汉了?”
无色大师也不想就着这么一点修为境界事情客气下去,轻咳两声,转了话题问道:“按说大悲寺到京城也用不着一两月时间,如今虽是冬日,却不见冰雪,路上当是坦途。道友在路上可是为了什么要事耽搁了?”
无尘子也不意外,无我大师定然已经将自己的来历告知了无色大师,路上事情也没有多少可以隐瞒的,便直接应道:“许多僻静地方不太安稳,曾家老爷为了我等性命着想,没敢连夜赶路。”
“一路上都是辰时之后再出行,申时左右若是遇着驿站了,径直便息了下来,自然行速缓慢。”
无色大师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行走各地了,闻言好奇道:“我听官府说,各地安稳太平,虽有些小风浪,也轻易便压下去了。”
“你们巴蜀地方往来京城,走的也是官府征调民夫修的官道吧,也是这般凶险?”
胡八姑已经忍着身上那佛法压力,将无色大师修为来历已经细细打量了一遍了,约莫是觉得无色大师于自身没有多少威胁,端坐姿态也悠闲了许多,双脚也抬了起来,手也在椅子上摸来摸去,带了随意道:“和尚,你们这地方,隔不了多远就有个道观寺庙的。”
“嗯,京城,这地方。”
“尤其是你们这寺庙,凶狠得很。”
“莫说是一般的鬼物了,就算是我这般修为的,也不敢贸贸然跑你们这庙里来。”
无色大师起了兴致,问道:“道友这说法奇怪,贫僧倒是不知道我们卧佛寺有这般奥秘了?”
胡八姑看了面色冷静的无色大师一眼,朱唇轻启,似笑非笑道:“我修的也是阵法,勉强还能看出你们这布置。”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方之灵,我且不说了。”
“三个坊如三炷清香,供着你们那藏匿在地下的卧佛,我也不说了。”
“不行,我还是得说一下,源源不绝抽了周围人气,供养卧佛,以人道锤炼法宝,高明。”
“还有,寺庙的十八罗汉配殿,将这京城龙气,源源不绝吸纳而来,我也不说了。”
“东方药师琉璃佛的布置,以死转生的布置……”
“道友,且住!”
无色大师原本还能一脸轻松的样子,后来越来越紧张,到了此时,已经一脑门冷汗,面色通红,又是紧张又是担心,步伐矫健地忙跳至门口,鬼鬼祟祟左右看了看,并未见得有那贸然闯入的香客,自家守门小沙弥也不在,倒是安心了不少,又看了一眼室内一直供奉,如今也显出惴惴不安的小沙弥一眼,出声道:“道安,你且去点座师兄处安排一下。”
“为师这有贵客来了,让点座师兄多做两个斋菜,为师要招待贵客。”
“对了,一定要将拿手手艺拿出来!”
无尘子于阵法一道还是个门外汉,看了紧张不已的无色大师,又看向身旁八面威风的胡八姑,低声道:“八姑,我这一路行来,只是看的那松柏翠绿,莲池轻摇,佛光萦绕,化去灾劫苦痛,倒是不知道八姑核实看出了这般多的阵法布置?”
胡八姑愈发得意了,声音却温和:“没有三分手段,姐姐也不敢去寻那宝物啊。”
“没有阵法手段,姐姐如何能够将一身因果都转给那几个老家伙。”
“如何,小官人是不是动心了?”
无尘子依旧捉摸不透,问道:“八姑可是在那转生的阵法上有什么布置?”
胡八姑伸出纤纤玉指轻轻点了点无尘子鼻子,莞尔而笑:“你们那阵法没有岔子,也能转生,不过转了还是个活尸。”
“半死不活的,也是个邪魔外道,整日不是依仗气血维持,三五日那肉身便要腐坏了。”
“姐姐好歹也是我狐族老祖宗,如何会夺个活尸之身?当然了,姐姐我还有旁的布置,不然就凭那个阵法的一点阴阳二气,还不足以逆转生死,避开活尸灾劫,化解因果,成就一个人族胡八姑的。”
无尘子默默伸出大拇指,赞了一下胡八姑。
胡八姑愈发得意了,俏皮,骄傲,伸了伸脖子,继续道:“那阵法布置,乃是残缺之物,若是老道士老和尚心中畏惧,晓得进退,不贸然布置,当是无恙,不然日后再见,也是个浑身罪孽的鬼物,到时候小官人可以顺手收了,白得一笔功德!”
此话,胡八姑声音颇低,无尘子仅勉强听得清。
待得理清前后,无尘子心头一阵冰寒,却是那阵法布置图解,自己在百江郡的静室中也有一份,好在自己毕竟有几分戒备心思,都用的是春秋笔法,若是旁人看了去,只是两仪八卦图,也就自己以符道密语能够解出来。
如今胡八姑实实在在说了那阵法有问题,自己回去还是将这图解烧了!
对了,待会儿寻了机会还要书函一封,告知无色大师二人这阵法的潜在危害。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无色大师已经将事情布置妥当,又颇为小心地查看了一下左右,见不着旁人,不会有人偷听此处,这才关了双门,长舒一口气,这才赞道:“道友,你这本事,可比贫僧高了许多!”
“贫僧在寺内呆了几十年,也未探得其中七八,不如道友远矣。”
这老和尚晓得胡八姑来历,没有胡乱赞叹,说胡八姑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高深的阵法修为一类的笑话。
胡八姑掩嘴轻笑,安然受了这老和尚赞叹,片刻又带了几分卖弄语气道:“和尚你让我说的,如今反倒是怪罪于我?”
“你这算不算是倒打一耙?”
“小官人,若是这和尚找姐姐我麻烦,你可要为我做主哦……”
无色大师方才那心悸担心还没散去,如今又冒了出来,急得额头冷汗直冒,面色惊惶,接连掐了佛珠,念诵了几句佛经,换了低声下气的姿态劝道:“道友可莫要将我卧佛寺的底细泄露了出去,不然贫僧的罪过大了!”
如此一个老和尚,一脸哀求模样,无尘子如何看都难受,偏偏胡八姑一副乐在其中模样。
无色大师见不着胡八姑应诺,心中依旧担忧,又委婉道:“被那些邪魔得了我卧佛寺的布置,贫僧怕是在佛祖面前念经千年,也有赎不清的罪愆。”
“道友也知修行艰难,贫僧好容易才修成如今地步,可不能因着一言之失坏了法体!”
胡八姑调侃心思依旧没淡去,笑眯眯道:“和尚,你们的布置一环套一环,便是那些人知晓了阵法布置,也无从破解。”
“再说你们这地儿佛光缭绕,没有三五十年诚心修行佛法,怕是连靠近那阵基都办不到!”
无色大师愈发紧张了,满脸祈求神色道:“道友,我寺的一点布置,全被你抖露出来了!”
“罪过,罪过!”
“贫僧要成我卧佛寺,大悲寺的罪人了!”
无尘子实在受不得了,忙伸手拉了拉胡八姑。
胡八姑也不忍再调笑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和尚,就息了言语。
无尘子也不敢在无色大师面前再探听卧佛寺的底细,正要换个话题将这事情盖过,无色大师又看向自己,道:“道友,你也莫要将我寺的秘密泄露出去。”
无尘子无奈,点头应道:“大师且安心,且如大师所言,有那邪物知晓了其中布置,怕是贫道也要沾染上不少罪孽,何苦来哉?”
无色大师勉强将脸上不安压下去,应道:“道友如此说,贫僧也心安了。”
无尘子二人也不关心其是否真的心安了,取了个果子吃了,待气氛缓和了几分,和尚心头的担心去了,胡八姑又出声问道:“和尚,你们这地头的龙气还算安稳,香火也是充足,整个寺庙都有佛光镇压,如何会有人破了阵法跑出来?”
“真的不怕大雄宝殿里头的佛陀跳出来,镇压了那邪物?”
胡八姑又自言自语:“千年香火供奉的神物,便是龙脉都镇压得了了!”
无我大师愈发惶恐了,一着急,险些将佛珠都扯断了,忙嘘了一声,做贼心虚一般低声道:“道友,莫要胡说。我大悲寺的佛陀是慈悲的,已经庇护了不知多少人,皇帝都受益了的。至于这次事情,实则是有人受了蛊惑,于我寺内行那苟且之事,污浊不堪,险些坏了我寺的庄严,损了我寺的佛光。”
“又有两人罪孽不轻,还有不弱的修为在身,带了污浊之物,一心要将我寺镇压的妖邪放出来的样子,若非我们师兄弟惊醒,怕是要出岔子了。”
“可惜那几人遁法了得,竟在我们师兄弟眼前逃了!”
也不知想到什么,老和尚迟疑道:“那人,似乎与皇家有些关联,也不知是不是怀疑我卧佛寺舍不得出力……罢了,罢了,皇帝的事情如今有国师处置,我卧佛寺,大悲寺,无论哪个出力了都要被埋怨……”
这些手段,佛道两门都有,旁门左道也会,仅凭此怕是定不下是哪些人在背后算计了。
老和尚抱怨了一番钩心斗角,又道:“后来几日,我寺关闭山门,内外盘查了三遍,也没发现那作祟算计之人的后手,关押妖……恶鬼的地方也没有差漏,这才开放了山门。这几日我们几个师兄弟还在内外留意,免得那些人又来坏我寺名声,乱我寺清净。”
无尘子还待要言语,那道空已经敲门进来,禀报道:“老师,张国公夫人来访,几位师伯师叔都有要事在身,不能接待……”
“大内的张公公也来了……”
“还有皇家供奉……”
“好,你且将那张国公夫人请进来吧,其他二人,便说我卧佛寺没有大神通,比不得国师,不能掺和。”
无尘子见得色空大师要招待人,忙拉了胡八姑起身道:“道友且招呼那夫人,我们二人先在寺内转悠转悠。”
“善哉善哉,倒是怠慢两位道友了。”
无尘子二人不再客气,已经开门离去。
卧佛寺虽然修建在京城地方,寸土寸金,但也是照着大多数寺院的布置,坐北朝南,依山而建,若是夏日来访,背后乃是郁郁葱葱一片数十丈矮山,苍翠颜色跟那橙黄朱红颜色一起,铺就一副青山古刹静修图,此时已经是冬日了,后山满山除了枯枝落叶,偶尔也有一两棵松柏挺着身姿迎战即将到来的严寒,看来多了几分萧索。
而寺内得益于前辈的精心布置,地力笼罩,又有佛光普照,若是往日,定然见不得冬日的枯瘦模样,依旧花红柳绿,景色宜人。
如今么,多了些枯枝落叶,也有些禅门枯荣,人间轮转的味道。
又有飞檐峭壁主殿,将一二绿色裹在其中,带了袅袅香烟,和着断断续续的木鱼和大磬声音,似乎能让人直升极乐世界。
又有游廊靠水,海碗大小的柱子撑着黑瓦,挂了百十道书卷经文。静坐游廊,可见青莲出水,可观锦鲤吞吐,可视老龟沉迷,可听僧人梵唱,心中千种缱绻,万般凡思,都在这起起伏伏的莲池清水洗涤之下,散去七八分。
又有文人墨客,于寺院各处,书就了千百锦绣文章,草书凤舞,楷书端庄,行书随意,钟鼎玄妙,篇篇俱是佛家经典,字字表衬善意慈心。
有那后学末进恭敬拜读了,虽不能成为学问大家,也可学的一二书法,有益科举。
二人在走廊下寻了一个椅子坐下,慢看那往来老叟老妪对着放生池内的鲤鱼露出羡慕神色,也是一种取静方法。
有那往来的夫人,对着无尘子这个身披道袍,手执拂尘的道人好奇打量了一番,有心上前搭话,又怕旁人闲话,挣扎片刻后又寻机离开。
有几个衣着鲜艳的小姐,看了胡八姑清秀模样,对其一身魅惑端庄并立气质,羡慕不已,又有些忌讳,躲在百年菩提树下,捂嘴轻笑,偶尔说两句俏皮话,将前头背诵的哪个书生俊俏,说后头哪个公子体贴,也有情愫,也有担忧。
人间欢忧,都在此处。
太乙观是气质出尘,有那香客百千,也都是低声细语,恭谨虔诚,于道经咒文中反思己身,约束言行,也有功德,而这卧佛寺更多了许多人气,将佛门的禅意悄悄布置在佛堂之上,草木之间,悄无声息之间化去往来香客戾气,点化凡俗,成就功德。
各有千秋,都是巧妙。
无尘子一边感叹,一边法力流转,过了一刻钟之久,困意上涌,慵懒中便要靠着泛黑的木椅入睡,便有个脆生生的声音道:“这位大哥哥,你为什么在这地方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