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老道又插话道：“道友见识不差。此中邪物，大多是各方高人偶遇的恶鬼凶煞，身未携宝，故而用触手可及的寻常事物镇压了，然后回了道观这才以符咒封印镇压，直至带来这法会超度。”又转向身旁子侄辈道：“那些高人遇到恶鬼尚且须得重重镇压，你我遇到了，还是保命为上。”

　　青年老老实实应道：“是！”

　　周围好几人追问：“能收了，直接超度便是？”

　　“收摄的时候，直接打散了魂魄？”

　　又有人应道：“这些鬼物煞气深重，罪孽缠身，一时三刻不好超度。”

　　“道友所言有理。”

　　“那些高人收了，直接将其镇压了，化去大半修为，再来超度，轻松许多。”

　　“原来如此。”

　　无尘子没有介意被那几个道人弯了话茬，扳正道：“那些符文都是镇压鬼物的，本形都是五雷符或者降魔符，但是有些变化，你可认得？”

　　身侧小道士有些腼腆，应道：“不太认得。”

　　无尘子此前绘制符箓时也是迷蒙混沌，只知道照猫画虎，不知费了多少精力，才能有此时的一些见识，故而对身旁道人的一头雾水心生同感，平声问道：“你修行的法门，大约对这符箓道理不太了解？”

　　青年也有老师教授术法，知晓有些东西不能泄露，但也应了：“我走的是炼精化气一途，重在养精纳气。”

　　“于丹药医药还能懂一些，但这驱邪除魔的手段，还有符箓法器，我便弱了。”

　　无尘子看了那唇红齿白的俊秀模样，半信半疑。

　　道家修行，有门路千百。

　　有重内丹修行的，采天材地宝炼铅化汞，修个金丹元婴的，但似乎传承不足，云中老人传承之中没有听闻有许多人修行，只是在那老旧纸堆中有一点残纸断篇。

　　有重长生养气的，虽也吞食滋补药物修补肉身滋养神魂，但求的是个肉身圆满，长生久视，道门修行和旁门修行，多少会一点。

　　有重功德名声的，为人时降妖伏魔，得个庙宇祭拜，享受香火供奉，死后再寻他法，许多邪物便是修这一道出了岔子，失了本性。

　　也有纵横谋划，游走朝廷之中，借助皇帝敕封，借着王朝国运得成功果的。

　　如此这些，但都不外是求个飞升仙人的结果。

　　如无尘子自己，主修的蛰龙睡功便是那养身纳气的法门，讲的是子午二时吸纳日精月华滋补肉身，转化法力，点醒神魂，从而慢慢积攒法力，最后求个寿数无尽，千年万年熬得大道，也可飞升。而其对外则是前身传下来的符法咒术，也能保命杀敌，也能清净宁神，也能悟道体真，也能积修功德，日后以无量功德相托，也可飞升。

　　两种，都是不错的修行途径。

　　但单纯的炼精化气修行，不应该如这青年一般血色潮红一股脑儿都显出来，也不应有娇嫩面皮比婴孩还好。

　　炼精化气炼精化气，修行之后便是周身血肉精气亏损严重，能不显虚弱模样已是滋补足够，如何能如婴孩模样？

　　故而大多道士都身形瘦削，便是炼精化气的缘故。

　　无尘子极为怀疑这青年道人是兼修了炼精化气的法门，但真正修行的，主要是长生一类的法门，炼精化气为辅，主要延长寿数，与自己的《蛰龙睡功》大约相通，但在维持面貌上却截然不同。

　　自己的长生法门，是找个山洞呆着，一睡千百年，感受沧海桑田，悟得大道。

　　这小道士修行长生法门的，如这青年一般，便须得寻个地儿定下来，然后便是一边修道养身，一边行医助人，慢慢积攒名声，引来那世家大族中也想长生不死的，慢慢搜集药材宝贝，助他人养生，帮自己修行。

　　借旁人之手，成就自己的大道，可谓方便。

　　同样，这也是个凶险至极的法门，毕竟与那许多人钩心斗角，说不得哪一日便会损了清净安宁的心神，伤了干净清爽的肉身，自此便堕落下去。

　　云中老人师门祖上，便见着一个修长生出了岔子，最后不得不转投医道，寻个富贵人家的老老实实绵延子嗣的人，也是后者被云中老人灌醉了，不小心将自己底细透露出来，云中老人这才知道有这么个罕见的门道。

　　无尘子将自己的法门，与青年的模样一念想，约莫明白了。

　　又看前边青年以为无尘子痴迷其形象，并未介意，想来是以此形象受了许多富贵人家的青睐，习以为常了。

　　但这个法门的人，确实有许多大夫的手段，对外说法也是医道，颇得道门中人重视。

　　有些被妖邪伤损元神，坏了法力抑或是修行时候出了岔子的道门修行不得不求到这医道门下，炼制一二滋补温养丹药，或者疗伤之物，留意得多了，自然也会明白这医道修行和长生道的区别。

　　无尘子心念电转，回过神来，才看到许多人看向这小道士的眼神都也有不信，有那早已留意了这青年的，猜出些底细的，也是眼冒精光。

　　无尘子有些头疼，不想掺和到青年身份之中，转而问道：“你修行炼精化气？”

　　“也应当对那阴阳五行有些了解才对。”

　　“经脉运转，暗合五行。”

　　青年解释道：“非是我不想了解，实是修行才堪堪入门，还需得勤苦修行。”

　　“那阴阳五行的，一会儿子午卯寅，一会儿乾坤离坎的……”

　　“左右算计起来，十分麻烦。”

　　“听闻有高深法门，对于内外五行的忌惮十分稀薄，可惜我没这机缘。”

　　看无尘子不信，其又解释道：“再者，我也是个懒性子，每日子午辰未的打坐炼气，着实辛苦，故而在这修行一道上有些荒废了，到了今日，我这点修为也不过是刚刚入道，比不上道友……”

　　众人中有眼明心亮之人，本以为这青年道人或许是个修长生的高人，但一则是其座次也不过是在散修末尾了，二则是年纪有些压不住，言辞态度也有些青涩稚嫩，显然不是个能够行走于官场老员与世家老狐之中的长生道人，又听其人自辩言语，便也失去了交流心态。

　　一点入道境界的修为，炼制丹药也不过是尔尔，于自己等人用处不大。

　　无尘子也没心思听其狡辩，继续解释道：“那符箓却是与寻常的驱邪符、镇魔符有些差异，细细看了一遍后，其绘制手法倒是不复杂，但其请神咒语不知是哪一个了，其法力也远超我这旁门散修能够绘制的。想来绘制这些符箓的高人，法力非常高深。”

　　“用的也不是寻常的朱砂物件，应该是精心调制的，晒了端午日子的太阳的。”

　　“以极阳，克制极阴……”

　　青年道人正要再问，那法台之上的道人已经出声道：“无量天尊，此乃三年来各地诸多高人收摄镇压的鬼魅邪物，均是煞气十足，罪业满满。因着贫道门中人手所限，没能及时度化超生，今日鬼门大开，我等也当助此等鬼魅前往幽冥所在，或受地狱刑罚，或追讨冤屈，各得其所，方为道门正宗。”

　　言罢，也盘膝坐下，诵读道：“尔时，救苦天尊，

　　“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得离于迷途，

　　“众生不知觉，如盲见日月，我本太无中，拔领无边际，”

　　“庆云开生门，祥烟塞死户，初发玄元始，以通祥感机……”

　　经文慈悲，但那道人颂持的声音，却半点也不慈悲，反而杀意凛然，惹得那经文也跟着从救苦拔罪的经文，化作了杀伐惩恶的经文。

　　看来，这些鬼物的罪孽是不能被拔除了。

　　这篇经文无尘子也知晓，但是不常诵读，因此也没有跟上，只是做做口型。稍稍留意周围声音，无尘子也知晓，旁的几个道士应该也是如自己一般，只是装模作样，并没有真正诵读经文。

　　这经文不过是在无尘子稍稍分神期间，便已经诵读完毕，立时便有一直侍立一旁的小道童取了一个包裹符文的罐子，然后在诸人的戒备之中揭开符箓，立时便有数道凶煞戾气窜出，却是绕着那小童缠绕不休。

　　那黑气着实浓郁，搅着血色腥气，人多高矮，做张牙舞爪模样，便是没有开法眼的青年道人都能见着，顿时惊诧得连连张口，却无言语传出。

　　那小童凛然不惧，上下有佛门金光闪动，身上八卦道袍涌动不休，将那便要临身的鬼魅气息震散，又有佛光闪现，如千百利刃，只看那鬼物挣扎几下，瞬间便将那鬼物身上的鬼气剥离了七八分，又将其压入罐子中，半点不敢冒头。

　　又有年轻道人掐了印诀，一道镇魔符飞出，镇压在罐子上头。

　　旁边道人立时便开始踩动罡步，手中印诀变动，高声念诵道：“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有头者超，无头者升，枪诛刀杀，跳水悬绳。

　　“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讨命儿郎。

　　“跪吾台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

　　“为男为女，自身承当，富贵贫穷，由汝自招。

　　“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旁的还有好几位黑色法衣的道装高人，各自站立，手执法剑符咒，小心戒备，其后又有大悲寺几个身材枯瘦的看来古稀的白须和尚，也各自持了念珠金钵盯着那飘动的黑色煞气，眼瞅着道经一点一点化去，又是心疼，口中默默念动真言，怕是那主事的道士力有不及便会雷霆出手。

　　那主事道士也是个与鬼魅邪物争斗数年的道家高人，剑眉横立，炸出点点怒气，高冠玉立，流下丝丝悲鸣；手中法印不停，幻若千百幽冥棒，口中咒文不止，如似数个鬼牛马；千丝鬼气临而身不动，万道怨恨沾而心不惊。

　　好一位得道真人。

　　好一位玉树临风的仙真。

　　在无尘子的法眼之中，大体那个还有一二黑色煞气的鬼物被金色咒文从罐子中生生抓了出来，在周围五个和尚五个道士的经文压制之下又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鬼魅身躯一点点散去，将周围的佛光道法都化去大半，剩下个模糊的影子，被一点点送入幽冥之地。

　　幽冥之地具体是哪般模样，便不是无尘子这水货法眼能够看得清明得了。

　　这般被黑密凶煞气息浸染的厉鬼，早已失了灵智生灵所有的一点厉害断定方法，也便不会有那“眼睁睁”的无力之感，只是纯粹因着自身阴气被剥离而不断挣扎怒吼，并非是惧死向生之心，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至少，无尘子没看的那鬼物怨恨咒骂的模样。

　　又听了两边低沉喃喃的经文声音，无尘子心神沉入，也忍不住随之念动起来，瞬间便察觉丹田法力有了一点异样，待得那厉鬼被众人法力押送下去之后，忍不住停了下来，也在稍稍回忆那片刻时间的法力交融感觉和咒文之中的强制律令感觉。

　　那一点法力，如在汪洋之中，外浩瀚而自渺小，却又混元如一，圆融自在。

　　而那明明能够轻松吞噬如自己一般法力低微的厉鬼，在这似乎汪洋一般法力的相助之下，被那咒文紧紧束缚住，半点也动弹不得，最后身不由己被送入幽冥。

　　自家法力化作凶煞利器，轻轻松松将那鬼物身上的鬼气化去。

　　这般感觉，奇异玄妙，也不知是哪位高人的神通手段？

　　无尘子不过是稍稍间断片刻，梳理一下思路，又有此前侍立一旁的道人接过主事之位，又有一个小道童上前，照着前一个小道一般，取了一个葫芦揭开，耳边立时便有那主事道人的度化咒文声音传来。

　　无尘子也顾不得多想，立时便也跟着念动咒文，恍恍惚惚。

　　往日自行运转的一点法力今日竟然不得已被那咒文勾动涌出，神思之中的千点心思万般忌惮也都被这咒文的神异压下，竟然似乎不再是自己修炼所得一般。

　　辛苦修炼的法力，居然被别人驭使了？！

　　不过，还是挺好的。

　　原本只有一抹法力，被那咒文引动，飞出去之后，周围灵气立即扑过来，又被咒文压制，温和了许多，轻轻松松被吞入体内，游走一圈任督二脉，又是法力，又被勾走了。

　　如是循环往复，也可以锤炼肉身，积攒法力。

　　不知不觉之间便已经是足足三四个时辰过去，天边已经泛出白色，那此前安置于法坛之前的两百余个各种厉鬼收纳之物已经被取走，其中的厉鬼都已被尽数送往幽冥，但其身上落下不少鬼气，神明金光之中剩下不少一团一团鬼气，也在一点点被化去，此地的一众道袍模样的修行高人也是精力耗尽，神色萎靡。

　　法台上的道人早寻了个蒲团坐下，静心打坐恢复。

　　法台下的道门修行，有那跟着念诵经文的，也困顿不堪，力有不逮时候，先后息了经文，恢复元神法力去了。

　　无尘子大约是修行法门独特，法力精纯，神思极度困顿昏沉欲睡便要昏厥之前，还有精力留意一下左右，却是已经有许多修为稍差的道人如那前边的和尚一般，昏倒在地。

　　看气息，其早不复此前端正打坐修持的庄严肃穆，如同被抖散了劲力的蛇虫一般瘫倒在地，萎靡不顿，想来也是神思损耗过度。

　　唇皮发白，面无血色，浑身湿透，看来不比前边的数十个倒地和尚好上多少。

　　一巴掌下去，大概是哼哼两声。

　　那些和尚至少已经得了这几个时辰的缓和，虽依旧东倒西歪，但许多人已经勉强打起精神，坐姿有模有样的，呼吸吐纳，恢复法力。

　　也有道人修为高深，此时法事已毕，除了有些气虚模样，依旧端坐不动。

　　早有侍奉沙弥看度化完毕，便冲了上来，扶过这些昏迷道人，便向外走去。

　　无尘子只是稍稍留意旁人，便也收了心神，在一个面色愁苦的小沙弥扶持之下，向外缓缓走去。

　　可怜，十二岁左右的，居然要担下无尘子大半体重。

　　虽然也是修行之人，也有闭关静坐的修行习惯，但如今日一般不停诵读咒语，本就稀薄的一点法力又被强行引出，无尘子心神枯竭，确实比那静坐闭关更为恐怖。

　　静坐闭关不过是寻个清净之地，或者照着传承吸纳灵气修行功法，或者心有疑惑整理思绪，或者是偶有所得安静体悟，却都不是个非常损耗心神体力的活。但这般在那法力咒文引动的莫名感觉之中进出多次，若非是无尘子心神早已不是那二十余岁的小青年，怕不是已经崩溃了。

　　也不知是这些和尚道士，法力不济，这才找了外间那些或者修为了得或者元神稳固的修行来抗一下？

　　无尘子也没有精力思索许多，便直接昏了过去。

　　与周围一群昏倒在地的差不多。

　　大悲寺举办此种法会，已经不是一次了，对于这其中的许多问题也是经历许多，自然早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