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方才碧霞道人手握雷霆大展神威的模样，这内监如何也忘不了，回去京城，定然又是好一顿吹嘘。
其身后，又有两个道人，若有所思盯了一眼碧霞观，也悄悄跟着走了。
此时正殿之前还有千余寻常妇孺正在叩拜，摩肩接踵不能形容，一个个浑身大汗也顾不得，婴孩啼哭也心无暇，道观山门之外还有源源不断的穷苦人家赶来，想来是听闻或者远远见了碧霞观有真人手持雷霆的神威模样，想着是不是过来看看奇观。
碧霞观平日信众本就不少了，如今更是翻倍，乌泱泱一大片，挥汗如雨，生生将那道家清净地方化作人山人海的模样，若非是有十几个小道童全力阻拦，那些疯狂的信众说不得会涌来后院，拜见碧霞道人这位真神仙。
至于道观外头，巷道入口处的牌坊外，还有人潮蜂拥而来，白发苍苍的也有，梳着双尾鞭的也有，身状如牛的也有。
也不晓得这些人如何受得住头顶烈日的？
无尘子前身主持的三清观，最多时候也不过二三十人而已，多数时候都见不着人，此番见了外间沸反盈天的声音，颇有不适应，忙道：“师叔，外间的居士可能想要见见活神仙，师叔还是出去安抚一下吧？”
寻常人只看得碧霞道人手持雷电，倒是看不得那些阴邪气息，故而对这内中详情所知不多。
碧霞道人看了依旧满脸喜色的子真道人一眼，有些没好气道：“子真，为了你修行，为师今日可是露了好大一个脸。这事情起因在你，你也是我碧霞观的观主，平日往来都是你处置，今日事情，便由你去平了吧。”
“为师方才出力过多，需要回缓一二。”
“还有一直暗中护持为师的师伯，你也要去拜谢。”
子真道人莫名被批了，有些懵，忙道：“老师，这门外居士多了些，乃是我碧霞观好事，弟子为何还要去劝了？”
碧霞道人气势不变道：“你破关时候，有因果罪孽来袭，为师寻了无尘的五雷符，霹雳作响，才引得诸多居士误会。”
“为师虽有手段，还当不得那居士口中的‘活神仙’称呼。”
“你若想为师少沾染因果，便替为师将那‘活神仙’说法给平了。”
“神仙，可不是这般好当的！”
“还有，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怕起了冲撞，也是麻烦。”
子真道人大约猜到了情况，也有些扶额，无奈道：“老师，诸多居士此时正对着老师顶礼膜拜，弟子怕是应付不来，便是三位师弟一起出面，也压不下的。”
碧霞道人已经推门入了静室，又眼神示意无尘子跟上，看得子真道人满脸不乐意，喝道：“我碧霞观事情，平日都是你在应付，与那些贵人勾心斗角多少了，为师还不信你应付不过来一帮凡俗居士！”
“速去，为师今日元气大伤，需要静修！”
子真道人依旧踟蹰，有些求助地盯着无尘子。
无尘子一直对寻个地方重建三清观迟疑不定的缘故不少，其中也有其不喜欢与人打交道有关，尤其是心怀叵测又有权有势的居士，一个应付不来，纵然无尘子满身是嘴，也辩解不过来。
或者说来，大多数敬香的信众居士，都心有盘算，酒色财气，不外如是。
无尘子这般修行之人，反倒是不太喜欢与满心算计的居士相处，实在是累。
无尘子心中也是许多念头，但看了子真道人期盼的眼神，不得已耸了耸肩，在碧霞道人示意下寻了下位坐下，这才看的子真道人无奈带了真儿往外走去。
子真道人离去时候顿了顿，似有碧霞道人传音。
碧霞道人境界太高，又是坐镇百江郡的前辈高人，若真去外间与一众居士辩说，这才是自毁身份。
君不见方才那代表皇帝的内侍都对碧霞道人恭恭敬敬乎？
碧霞道人依旧盘膝而坐，面色平静，但气息有些不稳，法力强弱波动，身上道袍也有十几个拇指大小的焦黑小孔，与其神仙众人模样有些不搭，好在散乱发髻已经寻了乌木发簪束了，形象还好。
这老道仔细打量了无尘子片刻，面色复杂，语气深沉道：“听闻子真说你门中传承的符咒手段不错，吾还未留意。今日看你那雷符，威力不错。”
“看来你确是传闻中精通符咒的三清观嫡传无误了。”
“若是你出手驭使这五雷符，吾一旁相助，今日这些妖邪，一个都逃不掉！”
“子真不如你……”
无尘子不知碧霞道人意思，也只能安静听着。
碧霞道人又叹息道：“看师侄你修为还弱了些，人仙散人才入门不久，气息还有些散乱，元神也不能安稳，此时当寻了地方安静修行，积攒法力，清楚了人仙散人的神通后，遇敌时才不会慌乱。”
“而不是如今日这般，四处走动，失了修行进益之心。”
无尘子看的碧霞道人歇了歇，这才应道：“师叔，师侄修行有些疑惑难以拿捏，想请师伯解惑。”
碧霞道人面色不变，静等无尘子下文。
“不知师侄这般入了人仙境界的，是先该积攒法力，还是先修炼元神？”
碧霞道人颇为意外地看了无尘子一眼，道：“不想你三清观传承这般奇妙，竟然分了法力元神修炼之道，我碧霞观修行，既是法力，也是元神，二者同修，二者同进。”
“看来你三清观传承，果然不差。”
“不过，这符箓之道，多是修行法力，也有取巧的直接用了香火神光作为依仗的，护道手段自然也是层出不穷的符箓咒术，今日听师侄意思，贵派还有精深的炼气炼神法门，昔年如何还会……”
看了碧霞道人高深莫测模样，无尘子却是犹豫了。
自家人知晓自家事，三清观或者有真正的直指仙道传承，只是传到自己这一代，哦，自家老师那一代时候，已经缺失了大部分，虽然最为重要的符咒一道还能传的下去，但是那凝练法力元神的手段，已经失传了。
若非是自己带来的蛰龙睡功能够修行法力，又有偶然得来的诸是如梦观能够修行元神，三清观一脉，估计只能慢慢衰落下去，再沦为糊弄寻常人的假道士了。
符箓之道，仅凭咒语罡步而没有法力加持，效果微弱，也就能收拾一些游魂，也有个驭使精血加持灵符的法门，却不能多用。如此，那些沾染怨气煞气的鬼物，反倒会被那点薄弱灵光激怒，反手将那绘符念咒的道士给收拾了。
失了炼气手段，三清观注定衰落，最终绝了传承。
不过，这内中详情，无尘子也不能对碧霞道人言明，只得含糊道：“师门传承有些缺漏，师侄也不过是仗着度化鬼魅的功德这才勉强修成人仙散人，若论及外练法力，内修元神，师侄还在门外徘徊。”
“故而师侄想请师伯解惑。”
“我们道门修行，当以法力为先，还是以元神为先？”
碧霞道人犹豫片刻，斟酌应道：“我碧霞观一脉，修行的碧霞心经，乃是元神法力并进，经千年传承以来，已经完善了，倒是用不着担心元神法力失了平衡的威胁。”
“元神为阴，法力为阳。”
“阴阳相济，方有进益。”
“我碧霞观这功法，算不得高深绝伦，至于师侄所言那阴阳分离修行法门，吾活了一百多年，不曾见过。”
无尘子有些疑惑，却不知碧霞道人这是哪般心思，但看碧霞道人兴致颇高，也就没有发话，只是静待。
“昔年吾也觉得这碧霞心经缺憾甚多。”
“论长生，我碧霞观的碧霞心经不能助益增寿。”
“论丹道，我碧霞观的碧霞心经不能成就灵火，收敛药力。”
“论除魔，我碧霞观的碧霞心经不能收敛雷霆，聚拢正气。”
“只是，我碧霞观的修行之法，能够阴阳相和，左右平衡，纵然不能越过大悲寺太乙门落日谷等正宗传承，却还是中正平和，少了许多心魔困扰，比之那静虚观等道观，也不弱多少。”
无尘子方才见得数百上千心魔遁入了子真道人闭关之地，此时再听碧霞道人言语，倒是不知如何表情了。
碧霞道人转身看着无尘子，身上道袍无风而动，眼神亮的刺人：“师侄问吾修行之法，吾不知也；师侄问吾元神法力先后，吾不知也。不过吾可以告知师侄，无论如何修行，须得阴阳相济，内外平衡。”
阴阳相济，内外相衡，说来简单，在无尘子这般类似散修看来，却是颇为艰难。
如何平衡阴阳？
在元神之力过强时候，息了修行，待得法力跟上了再修行？
自己又当如何方能知晓元神之力过于强横？
且自己门派乃是以符咒为主，便真的需要与碧霞观一般，阴阳平衡？
苦恼矣！
碧霞道人也知晓无尘子传承与自己的不一样，没敢定下无尘子的修行之路，只是点明了阴阳之路需要平衡，任由无尘子发呆，自己也盘膝而坐，缓缓引导周天，将方才施展手段耗费的法力弥补回来。
雷符除魔是舒坦，就是耗费法力甚多。
无尘子犹豫许久，还是不敢将蛰龙睡功和诸是如梦观都掏出来请教碧霞道人。
这两样的牵扯都很大，前者乃是自己转生时候带过来的，算不得正宗传人，若是贸然流传出去，也不知那创下功法的前辈是否会追究自己的过错。
至于后者，无我大师珍而重之告知无尘子，莫要随意传人，这功法看来牵涉也不少，若非无尘子着实是有缘之人，一眼从那乱糟糟的假秘本中将其翻了出来，无我大师定然会将那功法眛下。
且这功法无论如何看，都是佛门大德传下的，非有缘之人，不得修行。
无尘子复又看了看闭目养神却引得周遭灵气波动的碧霞道人，还是道：“谢过师伯指点，师侄心中有数了，回去再稍稍琢磨，找些阴阳平衡的古本书籍看看，再参悟参悟师门秘传，应该差不多了了。”
碧霞道人睁眼，拂去身上沾染的烟气，笑道：“师侄既然心有盘算，也是好事。不过师侄才突破人仙，这些日子还要稳妥一下，心急修行反而容易出错。”
“平日少做些商贾事情，少沾染些罪孽因果，免得将来遭了牵连。”
“方才你那子真师兄的可怜模样也是见着了的……”
这话，唏嘘味道，实在是浓郁。
无尘子还在犹豫怎么回应时候，子真道人推门而入，手持一古旧木剑，淳朴无异，宝文精妙，香气莹然。其看了一眼碧霞道人，恭恭敬敬道：“老师，弟子已经安抚下了外间的信众。”
“对了，这是老师吩咐弟子取来的真武镇魔剑。”
碧霞道人对自家弟子十分满意，但没夸奖，转了话头道：“今次你破关时候，一身无穷因果牵连之下，有不少外魔来袭。为师不擅应付千余外魔，也怕大展神威误伤了周围百姓，只得寻了你无尘师弟的雷符，才堪堪护得你破关成功。”
“这法剑，便予你师弟，也是酬谢。”
无尘子正打量法剑的眼神收了回来，呆愣看了一眼碧霞道人。
碧霞道人目光不动。
子真道人有些好奇，看了无尘子，又看了自家老师，立即明白了。
碧霞道人又道：“如今你二人都是人仙散人了，多多来往，也好印证修行，相互扶持。”
无尘子连连摆手，道：“师伯客气了，几道符纸而已，当不得师伯这般重礼。”
碧霞道人一挥手，已经将那法剑送至无尘子手中，隐隐有那镇魔符文跳出，又有降魔咒文响起，只惹得无尘子眼红，险些伸手接下了，但目光还是看向子真道人。
碧霞道人也不理会无尘子挣扎的目光，继续道：“听闻师侄出行时候，拂尘灵光微弱，法剑也是寻常，于等闲妖鬼威胁都不大，十分艰难，而今次子真破境，皇家供奉还在，却半点援手之意也不见，倒是师侄来得机缘巧合。”
“若非师侄的雷符，你师兄说不得要遭了外魔劫数。”
“这法剑也不是什么重宝，与师侄雷符相比，也差不多。”
子真道人也不想欠下无尘子这么一个散修师弟的因果，跟着劝道：“师兄虽不是符道修行，却也知晓师弟绘制符咒颇为难得，十不成一。”
看无尘子虽然心动，却依旧推诿，子真道人继续提醒：“听闻师弟与那蒋家每月还要供上不少凝神符，又有个书生三五不时便来打师弟的秋风，师兄我三五不时也吃大户，想来师弟能够存下的符咒也不多。”
“对了，师兄我今日破境还依仗了师弟的凝神符呢。”
“如此算来，师弟合该得了这真武镇魔剑。”
无尘子有些脸黑，自己与蒋家私底下的事情，竟然被子真道人也知晓了，便是自己好心相助江瑞景的事情，也被子真道人了解的清清楚楚。
这事情，定然是宅中人传出去的。
莫不是还有人不乐意自己慷他人之慨，觉得自己是占了蒋家的便宜？
但宅中那几人不乐意，也应该是偷偷告知蒋县令，自有后者来敲打自己，而不是告知一个与其半点关系也没有的道门修行！
这算哪般？
碧霞道人也见过不少托庇在官宦人家的修行，倒不觉得无尘子这般做法有什么错处，故而避开无尘子与蒋家的话题不谈，继续道：“以师侄当前修为，再稳固一些时日，便可以立一座道观了。”
“虽比不得我碧霞观经营至今香火鼎盛，以师侄手段，求取各种符咒的人自然蜂拥而至，却比此时潇洒许多？”
“再收几个弟子，悉心调教，一则可以腾出时间来安静修行，积攒功德，换取法宝灵物，往来交际，与各门派修行，散修道友论道说法，互相进步，偶尔邀约一道收拾凶煞恶地也不错。最要紧的是，可以将你三清观传下去，告慰前人。”
“当然了，这些事情，师侄需得一件护道法宝，而这剑便不错。”
此前已经有人劝说过无尘子立下道观，无尘子自忖少了传法手段，又没有官府扶持，故而拒绝了，今日看碧霞道人也相通说法，也有些心动了。
自己破境时候，模模糊糊似乎也定了心思，要将三清观立起来？
再者，立个道观，真有这般好处？
子真道人插话道：“说来，立个道观却有不少好处，不过就是住持累了点，师弟你看师兄我，每日脚不沾地，门内弟子的食宿事情，外头权贵人家的邀约恳请，迎来送往，无一不操心。”
“师弟刚收的弟子清缘，虽然资质差了些，打理门派事情，应该不错。”
无尘子脸又有些黑了，却是其发现清缘的资质，实在是不佳，怕是连前身都比不得，只是于勤奋上还不差，又能识得几个字，对自己也恭谨有加，不然无尘子真心会后悔，那日火冒三丈时候，哪怕冒着因果反噬，也要将这徒弟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