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气实在不甚好,太过压抑,在诸人看来,实在是不舒坦。
不过后院竹林在雨滴之中,摇曳招展,看来又是格外爽眼,这心情,倒是不好取舍了。
等入了静室,子真道人燃起香气,又驭使术法,将四人身上水气去掉,使唤新收入的小道童如儿去取了茶水点心,拿了姜茶,将众人身上寒气去了,又各自吃了几个小点心,填了一下肚子,稍稍缓解了一下方才所见的不欢喜,这才慢慢道:“师弟,最近这事情,不太对劲。”
无尘子晓得这老道士又想驱使自己了,故作不知,道:“师兄,如今天下太平,如何有不对劲了?”
子真道人晓得平日自己没事便使唤这位师弟使唤的太频繁了些,这师弟如今不爽快了。
但见老道士形容悲苦,掐了个诀,连连念诵了好几句“无上太乙度苦天尊”,将无尘子给看得一愣一愣的,甚至余下三个后辈弟子也是呆呆愣愣,不晓得这个高人在作甚。
子真道人无非是想让无尘子感受一下慈悲心思,不要为了一点小事斤斤计较,却没想到抬眼看了几个后辈弟子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板起脸,呵斥道:“尔等如今都是修行了,虽然我道家讲究清净无为,但如今世道,只是这清净修行已经不能参悟大道了,尔等还需积攒功德,方能得道成仙。”
无尘子耳朵动了动,戏谑地看了一下老道士。
这老道士借着教授弟子的言语点拨自己,分明不怀好意。
子真道人看无尘子还是不接话,只得厚着脸皮道:“师弟,我碧霞观门口这些自谋生路的百姓如此之多,师弟便没有什么想法?”
话都说到这儿了,几乎点明了,无尘子也不能真装作一无所觉模样,也换了一副悲悯的样子,叹息道:“民生多艰啊。”
“也不晓得这皇帝是犯了什么禁忌,镇压不住龙脉,阴气反复,倒生出了这么多妖魔鬼怪,以师弟我说,这皇帝赶紧去寻太乙门国师,主办个大醮典,祭天,或者祭拜一下皇家祖先,再将皇家那些修为高深的供奉派出去,清扫各地妖邪鬼物!”
“还有太乙观,大悲寺这些大门派,千百弟子,个个都比师弟我修为高深,本事超凡,也是受了皇家好处的,此时便该挺身而出,将大明国各郡各村都走上一遍,耗费个十年八年的,将那些凶煞地方封印了,将那些鬼物都收了,超度了!”
眼看子真道人还要发话,无尘子一口气也不歇,继续道:“想想大明国国土亿万里,凶煞邪物不知穷几,罪孽之辈无穷,若是这些人出手超度,功德无量,说不得三五年后便成了仙人了!”
“师兄,你说是与不是?”
子真道人面皮一抽一抽的。
自己本是打算借着言语逼迫无尘子出去走一走,除魔卫道,没想到这师弟一套话下来,也明里暗里说自己碧霞观也该将弟子派出去除魔卫道。
天可怜见,碧霞观弟子如今修为有成的,都在外边跑呢。
也就是自己这个观主,需得留在这儿坐镇,免得百江郡也出了事情,碧霞观反应不及时,好处和名声都落到那琉璃寺上边去了,这才是大大的不妙。
如儿刚刚成为子真道人的道童,只看自家师叔言语不俗,居然能够将自家老师反驳了,一脸敬佩。
真儿笑眯眯的,晓得自己老师和师叔之间的机锋,也不言语,只躲在椅子上藏匿自己身形,免得一个不小心,待会儿那板子落在自己身上了。
清缘眼睛一直在“功德”二字上转悠,满脸都是期盼,恨不得自家老师带着自己出去走一圈,多积攒些功德。
清缘年岁实在是不小了。
其自己也晓得,以其的资质最多修行到入道境界,至于人仙啥的,那就是没法子了。
如今趁着还能动,多养护身体,保得寿命延长,再多积攒些功德,保得来世也能修行,至于家中,儿孙自有儿孙福,清缘却是不打算管了,但老妻前些年为自己操劳甚多,老师也三五不时嘱咐一番,自己还是要管一管的。
成了无尘子的弟子,清缘好处还是不少的。
修行法门那些不说,修炼成了法力也不计较,只是每个月,便有三两银子,清缘这儿吃住都用不着,三五不时老师师娘还会拎着一道出去定做新的道袍衣衫,啥也用不着操心,比之之前在鹿扬镇的日子,好了不知多少倍了。
清缘自己也晓得这机缘来之不易,但也不敢真的出家了便将妻儿一股脑丢下,故而在收到月钱时候,直接便给老妻带了回去,又叮嘱老妻如今用不着下田耕作了,只在家养些鸡鸭,稍稍种些蔬菜瓜果便够了。
前头共辛苦,如今也要同富贵了。
清缘还盘算着,等自己多积攒些功德,到时候老妻先过世了,自己便舍出几分功德,至少也要让辛苦操劳了大半辈子的老妻也能有个好的来世。
至于是不是自己先过世,那定然是不可能的了。
道家修行功法,养生养神,除非遇着凶狠邪物又不起眼招惹上去,讨了不愉快,不然活到七八十岁,还是不成问题的。
如今,清缘满心满眼便是功德。
听老师和师伯所言,功德是好东西的。
功德深厚的,做事顺遂,所求皆成,便是死了,来生也能谋个修行的身子,得个修行的福缘,或者求个富贵人家托生,一世安稳,再不济,至少不是落入穷苦地方或者恶道畜生不是么?
也就是这玩意太难积攒了,超度个亡魂,约摸一绺绺,自己没有法眼神通,看不见,但老师说,那一点点的积攒,起码还要积攒个三五年,才能在身上显化一点异象。
至于求个仙道,或者来生富贵,三五年的积攒,怕是不够,最多只能保得自己来生还是个人!
无尘子也感受到了自己徒儿炽烈目光,跟着抽动了两下面皮,苦笑。
子真道人欢喜了,道:“师弟,功德可是好东西!”
“再说了,师弟如今不是要收弟子么,多积攒些功德,求个资质上佳的弟子,不是更好?”
无尘子不爽快了,将茶水一丢,板着脸瞪着对面嬉皮笑脸的老道士,后者毫无所动,其也只能提醒道:“师兄,师弟我虽然希冀功德,但等到哪日真个缺了,厚着脸皮去寻大悲寺求个超度法会的席位,也是功德不是?”
“倒是师兄这家大业大的,弟子门人不少,平日在百江郡超度和做法事的功德,怕是不够分润的。”
“师兄如今修为也高深,又是百江郡镇守,理当带着弟子门人一道清扫了百江郡内外的妖邪鬼祟,既是还了皇恩,也是积攒功德不是?”
子真道人欢喜模样还没散去,马上被无尘子给怼了回去,闷闷不乐,道:“罢了,师弟一向主见颇多,又是个聪慧的,倒是用不着为兄的多操心了。”
“师弟自己有成算便是了。”
“不过,这最近几月实在是不太对劲。”
看子真道人失了使唤自己的心思了,无尘子也不再隐瞒了:“师弟也不是个傻子,当然看见了这最近几月的不大对劲。”
“街面上的乞丐比往年多了三五倍。”
“听闻是附近村子,受了鬼祸,往往一整个村子数百人,也就能逃出来十几个,甚至有些太过偏远的,居然只逃出来一两个人,师弟我倒是想不明白了,如此狠厉的鬼祸之中,居然还能有人逃出来。”
“若是不凶厉,也不至于十个八个村子一同受灾。”
“如今,整个百江郡怕都是人心惶惶,附近村子已经不能安心呆下去了,有门路的,自然寻了亲戚跑到百江郡先来待着,没门路的,也想法子先求了神佛塑像回去供着,免得被那邪物祸害了。”
“师兄我每日开光神像,都有些忙不过来。”
“真是可怜。”
无尘子是真心同情那些无辜百姓,但也不敢代为出头。
究竟自己只是个道士,修为也只能自保,既看不出这里头的算计,也没这个本事镇压一切,索性充耳不闻,只老老实实闭门修行。
至于胡八姑,如今看了城里热闹气氛,可是欢喜得很,又因着是狐妖出身,对世俗凡人的遭遇并无多少同情,更是不会出手了。
也就是碧霞观,琉璃寺这些受了皇家供奉的,不得不出手,东奔西走,似乎也没啥效果。
片刻,无尘子又道:“似乎,这群鬼物在威胁百江郡,可是这地方有了什么好东西,惹得群鬼围攻了?”
子真道人也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师弟所想,与师兄我猜测差不多。”
“原本百江郡附近还算安稳,大部分百姓虽不富足,但终日勤劳,也能衣食,但这鬼物闹了这么一波,百江郡附近数百里方圆,实在是怨气滋生,煞气弥漫,人心动荡,便是我师兄弟几个日夜奔走,也不过是勉强化解了其中一二。”
“那些镇上的神汉神婆庙祝,法力本来便低微,如今更是镇压不了。”
“官府也在忙碌,劝诫村民,查明缘由,但效果甚微,甚至因着官府出面,那些富贵地主更是趁机跑到百江郡这儿来了,实在是恶劣!”
一时间,整个静室内唉声叹气,连绵不绝。
如儿本就是受灾之人,被鬼物祸害家破人亡的,跟着父亲兄弟流落到百江郡这儿,整日食不饱,穿不暖,只寻了那城外的破庙容身,最后被父亲卖了,拜入子真道人门下,这才终于得了些安稳,面色不复过去惨白衰弱。
如今被老师师叔一番言语勾动心思,如儿双眼一红,忍不住便跪拜下去,冲着无尘子和子真道人道:“老师,师叔。”
“弟子家便是因着这鬼祸给败了的。”
“还请老师,师叔出面,将祸害弟子一家的恶鬼打死,为弟子报仇。”
无尘子尴尬笑笑,却不接话。
子真道人叹息:“如儿,你这执念,可是不行。”
“切莫将仇恨记挂太深,反而伤了自己。”
“嗯,为师实话告诉你吧,祸害你家的鬼物,非是为师还有诸位师叔师伯不愿意除掉,只是那鬼物藏匿极深,便是今日,我们几人也不曾寻得那鬼物痕迹,等过得久了,那鬼物炼化了气血,修为增加,为师还有你师叔师伯更是难以降服。”
“你不可因此沉迷进去,坏了自身心境。”
“断障之法,当生大悲,无起疑惑,无起贪嗔,无起淫欲,无起嫉妒,无起杀害,无起凡情,无起凡思,无起昏垢,无起声色,无起是非,无起憎爱,无起分别,无起高慢,无起执着。凝神澄虑,万神调伏。心若太虚,内外贞白。无所不容,无所不纳。”
“如今你正是大悲时候,若能压服杀心恨意,自然入道无碍,修行日进,日后成就,不比为师的低。”
无尘子暗暗将这劝诫言语记下了,免得日后自己弟子也遇着这般情况,自己这老师还真不好说服。
如儿如今连经文都不曾诵读几遍,连“清净”二字都不太懂,如何明白这文绉绉的经卷,只晓得挣扎继续道:“老师……”
子真道人满脸无奈,叹气道:“非是为师不愿意为你解了这心结。”
“只是那群鬼物很是狡诈,做了恶事便躲入山林了,为师便是想出手降服,也寻不得踪迹。”
老道士眼珠子一转,看见在一旁看好小的无尘子,又道:“你不是见着了,方才为师便是在请你师叔出手,可惜你师叔谨小慎微,不乐意出手。”
“不若你求求你家师叔,看他愿不愿意?”
眼瞅着如儿眼泪汪汪要转向自己,无尘子立即慌忙出声了:“莫要,莫要!”
“师叔我修为比不得你家老师,何况你家老师还有你家师祖依仗呢,便是遇着那些妖邪鬼物了,至少也能保得性命,师叔我却没这般倚仗了,若是遇着鬼物遇害了,你清缘师兄以后如何修行?”
清缘听了这话,立即想起来鬼魅邪物的凶狠,虽想要功德,可惜更是珍重这修行机缘,也是一脸怒意看向如儿,酸溜溜道:“师弟,师兄我这修行机缘得来不易!”
“比不得师弟……”
后边的话想来不中听,清缘也不敢胡言乱语,免得惹了上座的子真道人不悦。
子真道人似乎半点也没察觉到清缘藏匿的话语,眼神微微飘动,已经看向外边黝黑的竹林,只是心思么,却飘渺云间,不知何处去了。
如儿入门不过月余,还没摸透老师和师兄弟的习性,好容易鼓足勇气请老师和师叔出手,但被清缘三言两语便打消了,此时想再言语,却已经没了勇气,只可怜兮兮望向自家老师,后者却心神不在,似乎没察觉到自己徒弟在一般。
得不到自己老师回应,如儿又看向自己师兄真儿。
连自己老师各种挤对,都没说动师叔,真儿更不敢做自家师叔的主了,也将脑袋低低埋下去,当做没看到自己师弟求助的目光。
一时安静,似乎整个静室都凝固了一般。
丝丝雨意从门缝涌入,吹得室内字画呼呼作响,烛火摇曳,在那字画上映出百十种阴影,又有那书架上道经翻滚,哗啦啦跳动,声音清脆欢喜,又有那巴掌大小炉鼎中袅袅香烟,不过升起三寸,便散落无形。
一道寒意卷香风,二般心思取善恶。
三个后辈弟子齐齐将脑袋缩了一下,却是法力微薄,撑不住这冬日严寒。
无尘子真儿都二十来岁的小年轻了,还是这逗趣模样,轻轻笑了,手中法力涌出,将那门窗关上了,这才轻轻笑道:“你们如今呢,旁的心思莫要太多。”
“道经有言,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如师兄所言,恩怨情仇,乱人心智,坏人修为。”
“你等将来修为高深了,破境时候,这些因果自然会将那邪魅鬼物牵扯来,到时候你等修为精深,法力雄厚,轻易便可以将那鬼物收拾了。”
“今日执着于报仇,若是顺畅,将那鬼物收拾了,还好。”
“若是不顺畅,执着成了心魔,纵然你资质上佳,还有老师悉心指点,但在破境的时候,心魔发作,不用等那鬼物来祸害你了,只是那心魔便足以将你收拾了。”
这破境事情,也不晓得子真道人有没有说过。
但无尘子实在不忍心那如儿一直执着此事,害了自己。
看如儿依旧迷惑模样,想来是不懂这里头的奥秘,无尘子立即看向子真道人,提醒道:“师兄,你说是也不是?”
“当日师兄破境时候,似乎有心魔困扰,极为危险。”
被无尘子说了当年的事情,子真道人可不乐意了:“师弟,就你修行顺畅,为兄的不顺畅是吧?”
无尘子也晓得自己不该当着徒弟说师父的过错,忙道歉连连。
子真道人也不是真个要跟无尘子计较这芝麻小事,只点了点头,道:“师弟,这些事情便切莫计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