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声音,带着一种半魔特有的冷硬味道,就像在秋风里掺上了铁沙子,硌人。
整个场面凝固了,就见一队着纯黑战甲的半魔战士,一步十丈的款款而来,他们的来势如在踏青郊游的大家闺秀一般,轻松而从容,但那种从地狱中走来的血腥气,却肃杀而冷寂,总合起来,就像将猎物逼到了死角的猎人一样。
镇长挣开了李千钧的搀扶,目光决绝的盯着走来的半魔卫队,看着他们身后从四面八方不断汇聚来的大魔兽,神情肃然,他一步一步的走到了祖塔的台阶下,走到了所有子民的前面,昂首挺胸的看着这些侵入家园的敌人。
“这么说,老夫还该谢谢你手下留情了?”老头略带嘲讽地道。
看得出来,入镇的魔兽经过大阵和呼风之术的双重肆虐后,也损失惨重,此刻活着的多数带伤不说,数量也锐减了一半以上,这在绝对的实力差距下,达成了这样的战果,其实已经足够辉煌了。
“老头,我不需要的你感谢,我只需要你交出一个人。”那队长在离祖塔还有五十丈左右时忽然停下了脚步说道。
他身后跟随而来的副队长在他右侧站定,其余十个甲士,则成雁翅型以两人为首排开,再之后,是剩下不足一百头的大魔兽,看得出来,这些人都是百战精锐,即便面对此刻已无多少反抗之力的倚山镇,仍是没有半点放松。
“交人?什么人?我倚山镇没有你要的人。”镇长冷然道。
那队长却“呵呵”一笑道:“我要的人,叫李千钧,是个少年人,据我所知,他本不是你倚山镇人,交出他,你倚山镇可以保全,不交,你们就死,选择吧!”
李千钧听的心中一动,这些半魔果然是为了自己而来,或者说,意料之中的,那位叫煞五欲的天魔,果然目标就是自己。
想到这里,李千钧不由的心脏剧烈跳动了几下,不是因为紧张,而是……莫名的,他担心倚山镇会怎么选?会是那个预料中的答案吗?
果然,那队长说完后,李千钧能够感觉道,有很多倚山镇中人,都在偷偷的看自己,他顿时心下一沉,旋又在内心苦笑,自己在期待什么呢?
这样的场景,是个人都知道怎么选,难道还指望他们为了保全自己一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而和强大的半魔对抗吗?
想什么呢?自己早就过了那种爱做梦的年纪了,竟然会有这种可笑的幻想。
想到这里,他心中彻底平静下来,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飞速的抽离,就像在演一幕粉墨的戏剧一样,即是剧中人,又是戏外客。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此话诚不欺我呀!
或许,我早就应该离开,对人对己,都好。
沉默了片刻,那队长玩味的不时扫一眼镇长身边的李千钧,却再未出一言。
王镇长声音沙哑,像是突然染了风寒一般道:“老夫到是好奇,究竟是我倚山镇出了内鬼,还是你能掐会算,否则怎么能知道的这么清楚?”
此言一出,顿时一片哗然,倚山镇众人纷纷看向身边的人,一时间突然觉得谁都像叛徒了。
“哈哈哈……”那队长大笑:“想不到啊,老头你很聪明!”
他赞叹之后,却突然喝道:“谁是曲长青?出来为我指认哪个是李千钧。”
镇长脸色一黯,气血上涌下,不自主的咳嗽了几声。
却见一道身影,鬼鬼祟祟的的从人后闪出,一刻不敢停留的疾步飞奔,从侧方绕了个圈子,在镇民不可思议的眼神中,脱离了阵法的防护范围,来到那半魔队长面前。
那人身形清瘦,五柳长须,正是倚山镇汇桑馆馆长曲长青。
他来到那队长面前,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道:“魔族的大人,在下就是曲长青,那个站在镇长老头身边的少年,就是您要找的李千钧,万望您高抬贵手,饶过我倚山镇。”
那队长嘿然一笑,摆了摆手,曲长青识趣的退到了另一边稍远的地方。
那队长打量着李千钧道:“少年人,你是自己走过来,还是我把你请过来?”
李千钧面无表情,此时才反应过来的倚山镇镇民顿时炸了锅了。
虽然倚山镇的人心中未尝不希望用李千钧来息事宁人,但是,他们自己尊敬仰望的大人物曲长青居然背叛倚山镇,还是让他们难以接受,有一种信仰被扭曲的愤怒感,毕竟,人都是两面性的生物,能够接受自己心底的阴暗,却不一定能够忍受别人的错误,这是人性。
而这,才是李千钧失望或者说失落的地方,其实,对于曲长青的背叛,他没有任何感觉,但是,让他难受的,是倚山镇其他人那隐隐的期盼,对于别人来说,这可能是会忽略的东西,但是作为一个从小就被指指点点的人,这恰是他最敏锐的地方。
“曲长青,你个王八羔子,你爹当年就该把你扔进水缸里淹死,你丢进了你爷爷的脸,你怎么有脸去泉下见你曲家的列祖列宗,你个混账东西!”站在镇长另一边的屠洪气的浑身哆嗦,这身高几乎赶上半魔的壮汉,此时情绪激动,怒目圆睁,哼哧哼哧的喘着粗气,头顶都快冒烟了。
“就是,曲长青你个混蛋!”
“曲馆长,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啊!”
一时间群情激愤,纷纷声讨。
“哼!”一声冷哼,如炸雷一般响起,将所有的声音压下。
那队长冷冷扫视一圈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俊杰就是能够活的长久的人。我没时间听你们鼓噪,李千钧,你是要这么多人为你陪葬吗?这些可都是你的族人,你忍心他们因你而死?”
一句句诛心之言,听得人人都沉默了,牺牲是一种主动的选择,一切被牺牲都是一个伪命题,区别只在于从心还是从众,但往往这种界限是模糊不清的。
李千钧淡淡一笑,他年少的脸上,此时好像和一张更成熟的脸庞有些重叠,那张脸,有一双如刀剑交错的眉毛,不似如今的眉,修长而完美。
他踏前一步,该走了,家在太遥远的地方,他此生都不知道能不能再回去,但可以继续流浪。
一只清瘦的手掌按在他的肩上,李千钧顿住了,他没有回头,但却突然觉得有些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在心中涌动。
期待?希望?还是温暖?
可以有吗?对一个游子。
队长面甲下的血眸眯了起来,气息越来越危险,有无形的风暴在聚集。
“老夫痴活六十多年,身负十万镇民的生活重担,老夫有责任为倚山镇着想。”王镇长的话在整个广场上空回荡,声音沙哑,但是有力。
“倚山镇,是老夫的祖上一手建立起来的,传到老夫这里,已经是第十代了。”
“我是倚山镇人,从我的祖宗开始,便守着这里,这里是我的家,为了它,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所有听到的倚山镇人,都默默点头不已。
“但是!”镇长突然握紧了李千钧的肩膀,提高了声音喝道:“我的祖父曾经告诉我,为众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冰雪。”
“千钧不是我倚山镇人,保护他,不是老夫的责任。”
“但是,发生今天的事,让千钧牵扯进一场不属于他的战争里,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我倚山镇,因为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才会被那魔君盯上。”
老头说的须发皆张,气喘吁吁道:“他,李千钧,就是为我倚山镇抱薪者!”
“今日,我们把他交出去,就是让他冻毙于冰雪。”
“这种事,我王明成做不来,做了,我就是倚山镇的罪人,我死后,无颜面对我王家的列祖列宗,我爷爷,会把我再打死一次。”
老头喘了口气后道:“做了,我就是第二个曲长青,我们都是曲长青,我们要怎么和我们的未来的子孙说起今天?你们告诉我。”
李千钧突然感觉眼角有些湿意,有一些他已经摈弃的东西在他心中涌动激荡,唤起了久违的热血,他突然觉得好真实,眼前的一切,洪荒,不再是和他隔着一层,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地方。
也许,可以是家?
“对,不能把李大哥交出去,他是在帮我们呀!”一个如黄莺出谷般的声音带着哽咽道,是谢仙儿。
突然,李千钧脸色剧变,狂叫道:“小心!”
只听一声雷鸣般的弓弦响动中,谢仙儿悲呼一声,电光石火间挡在她面前的一个中年男子,嘴角血沫不断涌出的倒在她怀里,那人胸口上,有一个可以看见谢仙儿淡黄衣裙的空洞。
“爹……”一声凄厉的哭喊,就这片刻功夫,有一个人死在了那队长弓下。
所有人都义愤填膺,但是却不敢轻举妄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那队长好整以暇的放下大弓冷然道:“还有谁?”接着转向李千钧道:“这是你要的吗?”
李千钧长吸一口气,他伸手将镇长搭在肩上的手推开。
镇长颤声道:“千钧!不可!”
李千钧回头微微一笑,他的眼睛扫过镇长、屠洪、屠刚还有哭成了泪人儿一样的少女,再转回来时,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
他大踏步跨前,在那队长满意的眼神中,一直走到出了阵法保护,距离甲士们三丈处才站定。
李千钧一瞬不瞬的盯着那队长,冷然道:“你想看我想要的?你准备好了吗?”
那队长眼睛一眯道:“想用你的法灵?那你要失望了,我三境,你才一境,法灵跨两境后,无法起到多大作用的。”
李千钧“呵呵”一笑道:“你要死了,你们都要死了。”
那队长一怔,突然觉得有汗毛倒竖的感觉。
李千钧的心神已经沉入了脑海中的圣人封印里,在封印的另一端,一团炽烈如烈日、恢宏似汪洋的气血正在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