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这大概便是观主将自己重新带回虚空观的最大目的吧!
他通过历史与神胚的真相,无比地希望自己能够好好活着。
可是,难道成为那灭情绝性之人,真的能够算是好好活着吗?不觉之间,他又想起了自己太华山上终日以酒度日的师父,还有那曾经多番为自己前路担忧的老亭主。
他们兴许早已看到了自己的晦暗来路,只是,终究还是没能将自己阻拦下来。
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吗?
一尘在回归白家镇的下山路上,反反复复地咀嚼着这个问题,一如当年他被杀念缠身的那个时候。
大伯,堂哥,楚雄,他们都曾因为触到了自己的逆鳞永远地死去了,可雾霭重重之中,他却像是永远也望不到这条杀戮之路的尽头。
这样的人,自己还要遇到多少,又还要杀多少呢?
他始终不曾想出答案,但是白家镇已然到了。
“少主,你回来了!”
福贵一脸惊喜地对他叫道,当年少主力战强盗头目许势的故事他始终记在心中,也不曾忘却他干不死便往死里干的那些传言。
所以,少主能够平安归来,那便只能意味着一件事情:
屠杀白家的凶手已然死了。
可在短暂的惊喜过后,他却猛然窥见了白衣男子身上的伤感与沧桑,终究是止住了后面的话语。
一尘在前面走着,福贵在后面跟着,从原本的白家大宅走到了后面新修的白府,一路之上,唯有默然。
终究也只是剩下一片焦土了。
可在白府这一片焦土的后面,他却发现那里竟然神奇地生长着一片生机盎然的桃林。
“那是!”
一尘像是窥见小怡的影子一般,疯狂地朝着那片桃林闪烁而去,最后如同失魂似的地立在了它的近前。
曾经,为了拯救家族于危难之间,他力战许势,却也因此惊退了心存不轨的李家。而李家连夜搬走之后,他们便将自己的大宅子付之一炬,徒留下一片焦土和千亩农田。
等到他空出手来,才安排人在此地,重建了一座只有原来一半大的府邸:白府,而小怡也成了白府唯一的女主人。
他仍旧记得自己当年对小怡所说的那番话。
“另外,既然你是这白府的女主人了,后面的几百亩空地就全然交给你处置了。”
也仍旧记得夕阳之下的那场仿佛是冥冥之中的别离。
她的那抹自己不忍细瞧的黯然,和她那欲言又止的模样。
原来,这片桃林便是她留给自己最后的答复。
而她,兴许从来就不愿去看那些什么四海祥瑞,九州风华,她之所求,无非是希望自己陪同她静守眼前的这片美好而已。
“我真蠢,我真蠢啊!”
一尘噗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两滴热泪也随之从眼角滑落下来。
明明她就是那样一个简单的傻丫头,可我却根本没有想明白她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一面嚎啕大哭,一面用拳头拼命地捶向大地。
但是,就算自己真的明白,又会有选择的机会吗?
那时的他,为了自己和她能够活着,必须变强,可变强之后却又不得不踏上一条奔赴征召大会的道路。
兴许,在从卧龙城中破笼而出之后,面对那条能够回家的官道,是自己的一次可以选择的机会。
可是,已然惹怒了楚雄的他,又真的能摆脱后面的危局吗?
大抵唯一的机会,便是在那曲阳酒馆被雷豹劝阻的时候吧!
倘若自己选择听从,收起骄傲与自尊,选择退出那次征召大会,是不是最后的结局便会好一些?
纵使生命变得平庸潦草,但她连同白家的所有人是不是就不用死了,是不是自己便能陪着她,度过一段简单而又美好的日子?
只是,一切都回不去了。
福贵怔怔地那个白衣男子跪倒在地,虽然不解他为何对着一片桃林泣不成声,但还是感觉到了一股弥漫在空气中的伤感。
大概这片桃林,使得少主睹物思人了吧!
他始终没有打扰,而是立在那里,像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一样,自从吞食了少主相赠的通天丸后,他顿觉身上从此有了用不完的气力,也愈加确信那就是一颗延年益寿的仙丹。
想着少主竟然将本该带给家人的仙丹,给了自己这老不死的东西吃了,一道感恩戴德的思绪便一直被他留存在了心头,哪怕多年以后,也始终不曾更改。
所以,当见到白衣男子颤颤巍巍地站起,继而像是要挖坟的时候,他赶忙走上前去。
“少主,你这是?”
“我要亲手给我那未过门的妻子置一座坟,这是我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福贵闻声一阵默然,随后便退下了,他终于明白了这一切的因由,却不自觉地生出了一道愤慨。
明明东家一向乐善好施,为何会遭遇如此的横祸?
明明少主待人真诚善良,又为何命运竟是如此地多舛?
老天爷,你他娘的被猪油蒙了心啊!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白衣男子,兀自走进桃林里,用力徒手地掘了起来,越掘越深,直到掘出一堆如同小山包一样的黄土。
随后,他茫然四顾,只得捧起白府的一些焦土当作骨灰,又折下一枝桃花,共同放在了那坟墓里。
覆土,刻碑,立碑,再到默哀,他一个人做完了这所有一切,像是自己为东家他们所做的那样。
唯一不同的是,那一枝桃花,还有那一行刻在石碑上的碑文:
吾之爱妻王静怡之墓。
兴许。
这一切于外人而言会有些滑稽,有些诡异,但对于一尘来说,这只是一座承载了他那无可奈何的苦楚的桃花冢而已。
可是一尘的默哀终究是被打破了,几道破风声瞬间落下,竟是数道与昔日那位跑路老者身着通款制服的贤者境界的修士:
地刑者。
“能给我一些时间吗?”
他像是早已猜到了他们的到来一般,没有回头,也没有摆出什么防御的姿态,只是冷淡地出声道。
地刑者们见到眼前吊唁的一幕,见他没有反抗的意思,便也只是形成了合围之势。
然后,他们有些诧异地见到:
那个白衣男子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至了那座桃花冢近前,继而佝下身子,最后竟然和那石碑抱在了一块。
而在那数息的时间里,男子像是完成了某种古怪的告别仪式。
“我要走了”,他轻声道。
对于一尘而言,那更像是一种对俩人过去的追思,是自当年夕阳一别之后的另一次对话。
只是。
当年,她还活着。
如今,她却已然被自己亲手葬下。
数息之后,一尘被一道封道符封住了修为,然后便被无情地带离了这个地方。
彼时,长风瑟瑟,一朵桃花被风从桃树上吹落,像要追着那白衣男子而去,但终究还是无力地落在了那块石碑之上。
空气之中,像是隐约传来了这样一道吟诵声: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