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十三年,十一月廿一,冬至,宜动土,忌出行。
雪。
堆积了数层的雪。
雪地上轧着一条绵延千里的车辙,一辆马车在寒风中肆意驰骋,马夫和马都喘着粗气,口中不断的吐着白色的雾。
他从不远万里的漠河而来,奔向长安的石门庄。而车舆内只有一柄沉睡的剑,一辆马车载着一柄剑,若不是在这空旷萧索的雪地里,一定会有人觉得惊奇。
前方没有坎也没有河,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马鬃竖立而起,抖落了一层白雪,这是一匹有灵气的马,能够察觉到危险的来临。
马夫压低了自己的帽檐,被冻的通红的手已经触及了腰间的剑柄。
“想不到堂堂木河卫之子,居然当起了马夫,岂不是大材小用了么?”
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声音,如同旋舞的雪片一样,充斥在四周。
马夫的语气比寒风更冰冷。
“呵呵,连石三爷的车,都有人敢打主意!”
“为什么不敢?”
“因为是个人都会怕死!”
谁知这句话非但没有震慑的作用,反而引起了对方的一阵讥笑。
“呵呵,石三爷?十年前你若提起他,兴许我还会考虑考虑,可这老头已经十年不再过问江湖事,不知道是躲在石门庄里玩女人,还是早已化成了骨灰!”
马夫没有应答,只觉脊背顿生一股凉意,手已经握住了剑柄。他听的出来,这个声音明显不是刚刚说话的人,此人的语气更为轻蔑,也更狂妄。
“你不必紧张,因为紧张也是死,不紧张也是死!”
又换了一个人说话。
“不错!”
再次换了一个人。
骤然间,寒光乍闪,马夫纵身跃上马车的顶棚,这才发现四个身着黑色斗篷的人分布在马车的东、南、西、北,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来的,可他们俨然已经站在那里。
“能让魔教风、雨、雷、雾四大高手一齐现身,我柳某好大的面子!”
他看出来了,这是魔教护法苗意风,萧湘雨,侯隐雷,魏晨雾四人,四人死死的围住了马车,可马夫的语气倒显得轻松了一些。
东侧的苗意风冷笑道:
“你柳下惠还没有那么大的面子,我是给车里那柄剑的面子!”
柳下惠仰天大笑:
“哈哈,没想到中原的上官氏族和白氏族的人没来夺剑,倒被你们魔教先来了一步!”
南侧的萧湘雨摇摇头道:
“上官雄和白乐天的人岂能不来?只不过来的人都犯了头痛的毛病!”
“头痛?”
“无妨,我们已经治好了他们的头痛!”
“哦,怎么治的?”
“说来也简单,不过是砍下他们的头罢了!”
听了此处,柳下惠无奈道:
“我应该想得到,看来石三爷派来的人,怕是也死在了你们手中!”
西侧的侯隐雷答道:
“你现在知道这一点,已经没有了意义!”
柳下惠没有否认,他用脚踩了踩马车的顶棚道:
“剑就在车里,你们可以随时过来取!”
北侧的魏晨雾最后说话:
“呵!我们是看在你不远千里送剑的份上,才让你多说几句话!”
“话”字还未出口,一柄飞刀已经出手,正切入了柳下惠的心脏,他还没来得及挥剑格挡,便陡然从马车顶棚滚落下来,重重的砸在了地上,鲜红的血沁入了银白的雪。
车舆内果然有一柄剑,精美的剑鞘锁住了它的锋芒,他们取走了剑,又消失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中,没有人见过剑的锋芒,也没有人知道是谁带走了这柄剑。
寒风在呼啸,雪地中徒留一具尸体,一节空的车舆,和一匹瑟瑟发抖的马。
霁月。
太白楼里来了一位衣着光鲜的少年,这里没有人知道他从长安来,也没有知道他叫石永清,他坐了下来,解下腰间的剑放在了桌上,要了一壶酒,一碟花生米和一盘牛肉。而他只是喝酒,却从未提起过筷子,就连酒楼掌柜都看出来了,他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不过他的等待好像并未如愿,酒馆里的客人都走光了,掌柜的扬起嘴角翻着账本在算账,今天的盈利好像还不错,伙计们在清扫桌椅,看样子是要打烊了。
“掌柜的,住店!”
他起身抄起了佩剑,桌上留下了一锭银子,一个空酒壶,花生米和牛肉还原封不动。
伙计连忙小跑着迎了上去:
“来,客官,楼上请!”
眼看着鲜衣少年住进了楼上的客房,楼下的掌柜才收起桌上的那锭银子,并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
石永清并没有睡觉,他也不想睡觉,一壶浓茶被喝成了清汤寡水,夜色也更深了,狂风打着窗棂“啪啪”作响。
忽然,楼内灯火通明,伴随着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楼下大厅多出了两个人,一人披着黑色的斗篷,另一人则戴着斗笠,白纱完全遮住了脸,戴斗笠的人手中握住了一柄剑,被粗布完全包裹住的剑。
那披斗篷的人道:
“把剑还回来,否则你将走不出这个屋子!”
戴斗笠的人抬起手中的剑,冷冷笑道:
“我拿了你一柄剑,又还给你一柄剑,这买卖你并不吃亏,又何必非要我还回去!”
披斗篷的人道:
“你是谁?”
戴斗笠的人笑道:
“你不会知道我是谁,可我却知道你是谁,魔教四大护法之一,萧湘雨!”
萧湘雨大骇:
“你怎么知道剑在我这里?”
戴斗笠的人颇为得意道:
“也只有龙渊剑,才能让帝辰天同时派出魔教四大护法,也只有轻功最好的萧湘雨,才最有可能将龙渊剑带回洛阳邙山,其他三个人只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你果然是个聪明人!”
“这很简单!”
萧湘雨的额头爆起了青筋。
“像你这样的人,死了确实很可惜;不过你竟敢直呼我教教主的名讳,所以你必须死!”
飞刀已经出手,又是飞刀,刺死柳下惠一样的飞刀。
可这柄飞刀却没有刺中他的心脏,而是深深的切入了酒楼的顶梁柱,戴斗笠的人已经不见了,酒楼的门依然是关着的,谁也没有看清他是怎么走的,就连楼上的石永清也没有看清。
萧湘雨连忙冲到了门外,可门外什么都没有,只有凌冽的寒风和地上的残雪。
萧湘雨没有追,因为他知道,追是没有意义的。
片刻的功夫,戴斗笠的人已经出现在一里之外的石拱桥,月光映照着桥下的碧水,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除了这番诗意的景色,还有一个人在等着他,这个人就是石永清,他看见了石永清,二人隔桥相望。
“阁下也是为了这柄剑而来?”
石永清道:
“也许是,但你应该知道,这柄剑是石三爷的东西,纵使你从魔教手中抢了过来,也不是你的!”
戴斗笠的人道:
“你若想要,可以来取!”
他又抬起了手中的剑,透过斗笠前的白纱,仿佛能看见他眼中的自信。
石永清微微笑道:
“我不一定有把握,但我愿意试试!”
“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你隐藏的很好,轻功也很好!”
戴斗笠的人摇摇头:
“我的轻功再好,怕是也难比过石门庄的二少爷!”
石永清有些惊讶道:
“我的名字在江湖上并不响亮,你虽然认识我,但你不必有所顾忌!”
戴斗笠的人又摇摇头:
“你的名字在江湖上确实不够响亮,不过这也不能怪你,要怪只能怪你师兄的名字过于响亮,以至于江湖上只知道石门庄天字第一号杀手石江河,而忽略了你这个二号人物石永清!”
石永清并不否认。
“看来你知道的不少,所以我说你不必对我有所顾忌!”
“不!”
“哦?”
“往往被忽略的人,才是可怕的人,可惜这个道理很多人不懂!”
石永清笑道:
“萧湘雨说的不错,你确实是个聪明人,可聪明人往往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太相信自己的判断,我不是石江河,也并不可怕!”
戴斗笠的人答道:
“如果是石江河站在的我的面前,我不会有一丝顾忌,但是你不同,除了轻功胜过了你的师兄,我想武功上也不会逊色,甚至没有人见识过你真实的武功,所以我不得不顾忌!”
寒风中顿生一股肃杀的气息,月光也愈发的冰冷,比桥下的河水更冰冷。
石永清没有否认,他接着道:
“属于石门庄的剑,我要取回来!”
这是战书,戴斗笠的人当然能够听出来,不过他依然自信的笑道:
“我一直在等你来拿!”
“好!”
剑如疾风般出鞘,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陡然间便刺穿了他钢铁般的胸膛,连血都未来得及流出。
戴斗笠的人直挺挺的倒了下去,按说一个剑客最荣耀的时刻,就是让对手死在自己的剑下。
可接下来的这一幕却让他大惊失色,戴斗笠的人倒下去后,化作了一股五色的浓烟,浓烟腥臭而又刺鼻。石永清跃出了十丈开外,用手紧紧的捏住了鼻子。
“上官氏绝学,物换星移……”
这是他最后说的一句话。
夜更深了,风也更加的冷,月亮藏匿在了云里,残星也渐渐隐去,可他心中的迷雾却更重了。
他沉默了,这种沉默是疑惑?是败兴?还是颓然?
他的剑一旦出鞘,就从未失手过,也许失败并不足以摧毁一名剑客的内心,而失手却可以。
石永清也不例外,他伫立在茫茫的暗夜中,无言的接受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