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六。夜。
今夜无星无月。
伊川县。
太白楼。
这里是洛阳回长安的必经之路,太白楼也是一座名噪陕豫的酒楼。
酒楼里坐着一个人,身着鲜红锦绣飞鱼服,胸前绣云雁,交领束腰,头戴圆帽,足履毡靴。
不过二十五六的人,眉宇之间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威严,威严且肃穆,他举着酒杯,端详着酒杯中泛起的涟漪,犹如老僧入定一般的镇静。
杯中的酒晃的更厉害了,桌上的绣春刀也在微微抖动。
隐隐的马蹄声像是远山的惊雷,可雷声始终无法扰乱他的思绪。
马蹄声歇了。
就在门外歇的。
门外走进来一个人,是石永清。
放眼酒楼内。
除了眼前这个貌似官差的人和掌柜,这里已经没有了其他的客人。
他坐了下来,但他已经察觉到一双如鹰般犀利的眼神落在了他身上。
而他已经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沉声道:
“你要跟我走一趟!”
没有称呼,他说话似乎不需要称呼,就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仿佛可以震慑到所有人。
可听到这句话的人是石永清,石永清不是所有人,而是极少数人,他回过头淡淡道:
“我并不认识你!”
官差一字字道:
“御前六品带刀侍卫,领刑部正捕缺北堂春!”
石永清的瞳孔在放大!
“嵩阳北堂氏?”
北堂春道:
“你不用知道太多,只需要知道我现在的身份!”
石永清笑道:
“我实在想不到淡泊名利的嵩阳北堂氏竟也有人做了朝廷的鹰犬,还一跃成为了正六品的带刀侍卫!”
“过奖!”
“这并不是夸奖!”
“你不问我是谁?”
北堂春冷笑道:
“就算你是长安石门庄的人,今天也要跟我走一趟!”
“你既然认识我,为什么还要我跟你走一趟?”
石永清的语气很轻松,轻松的像是妇女们在拉家常。
“因为我怀疑一个案子跟你有关!”
“我没有犯案,当然也不想跟你去官府!”
北堂春笑道:
“你也许没有犯案,但是今天晚上子时之前到此县的人,都要跟我走一趟!”
石永清有些好奇道:
“哦?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案子?才让你做出如此荒唐的判断?”
北堂春笑道:
“知府大人送给朝廷骆大人的寿礼被人劫了道!”
石永清有些吃惊:
“哦?劫了多少东西?”
“金银珠宝加上古玩字画怎么也得五百两黄金!”
“五百两黄金?这怕都是些搜刮来的民脂民膏,那些劫车的盗贼可真有眼光!”
北堂春并不生气,仍然笑着道:
“我不管这黄金的来路,只管这黄金的去路!”
石永清调侃道:
“锦衣卫指挥使骆安大人的黄金不见了,可真是个天大的案子!”
这本是一句废话,只有废话才刚好拿来调侃。而北堂春却很认真,他冷冷道:
“你说的不错!所以宁可错杀一千,也不可放过一个!”
“在哪里被劫的?”
“就在本县的官道上!”
石永清摇摇头笑道:
“如果是你在这劫了官车,还有心思回来这太白楼喝酒么?”
北堂春仍在冷笑:
“呵呵!敢在官道上劫车的人,一定是个不寻常之人,通常这种人的思维跟普通人是不一样的!”
“你们已经抓了多少人?”
“算上你是六十八个,你将是最后一个!”
“为什么我是最后一个?”
“因为子时已至!”
“你打算用什么方法在这六十八个人中找出盗贼?”
“这个你不需要知道!”
石永清点点头道:
“按说朝廷的公事,我是无论如何也要配合的。只是在下有要事在身,恐怕不能陪北堂大人回去查案了!”
北堂春却摇摇头:
“哦?你该不是拿衙门当窑子了吧?岂是你想不去就不去的?”
石永清面沉如水,语气忽地变得冰冷,气氛瞬间剑拔弩张起来。
“你想拦我?”
“不是拦你!”
“你觉得你能拦得住我?”
北堂春轻轻笑了一声,只闻楼板声如密雨敲窗,二楼客房内鱼贯而出数十名锦衣弓箭手,团团围住了二楼的栏杆,他们的箭尖都瞄准着一个方向,那就是石永清的头颅。
石永清却并没有一丝慌张的神色,反而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容道:
“我实在不想跟朝廷作对!”
话音未落,可是剑芒已现!
碧青的剑芒!
紧接着是如同密雨般的雕翎箭射落,大厅内桌凳全被射成了筛子。
出鞘的剑必定杀人!
但这一次居然没有杀人,他已经走了,仿佛是从箭网中逃脱的!
北堂春这才明白过来,刚刚的剑光不过是虚晃一枪!
虚晃一枪的意义不是为了掩护自己逃脱。
它还有更深层次的意义。
更深层次的意义是我可以杀了你,但我并没有这么做,原因是我本没有恶意。
北堂春领会到了这层意义,他下令道:
“不必追!”
酒楼前长街的尽头。
是闹市与荒野的交界处。
这里是一片黑暗,一片不寻常的黑暗。
石永清能够察觉到这种不寻常,因为从小被当做杀手来培养的人,都会有一种天生的敏锐。
“急着走出这伊川县的人,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是一句发问,不知道是哪里传出来的声音,也看不见发问的人在哪里。
“也许是生意人,也许是急着回家的天涯游子!”
“那你呢?”
石永清压低了声音,沉声道:
“我只能说我不是你们要捉拿的盗贼!”
“没有哪个盗贼会承认自己是盗贼!”
不远处亮起了数团火,无数个火把簇拥着一个人。
一个身穿绯袍,腰挎绣春刀的青年人。
石永清看见了他,也看见他身后无数的锦衣卫。
“若只是被劫了五百两黄金,怕是不会惊动锦衣卫,我猜的不错吧!宋大人?”
青年人有些吃惊道:
“看样子你认得我?”
“大内三大高手之一,小刀神宋献玉!”
宋献玉笑道:
“看来你是个明白人,别说五百两黄金,哪怕是一万两黄金,我也不屑于来这种鬼地方!”
他的话虽然狂妄,却很真诚,而且没有一点官腔。
石永清点点头道:
“比一万两黄金还要重要的事情,我实在是想不出来!”
宋献玉不否认,他笑道:
“你当然想不出来!”
“为什么?”
“因为朝廷的事比江湖的事更为复杂!”
石永清不解道:
“既然你也觉得我想不出来是什么事情,又为什么要抓我?”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石永清更疑惑了。
宋献玉冷笑道:
“是的,我不知道,因为要杀你的人并不是我!”
“谁要杀我?”
“你不会知道,至死也不会知道!”
石永清越听越乱,他苦笑道:
“我真是好大的面子,为了杀我,朝廷竟然动用了这么多锦衣卫!”
宋献玉缓缓地抽出了绣春刀,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道:
“是!我也觉得对付你这样的人,大可不必如此!”
语声未了!
他的人已经化成了一道掠影,他抽刀的动作是如此的慢,出刀的动作却是如此的快!
刀尖直逼石永清的心脏!
可石永清却没有拔剑!
他盯住了那柄刀,就在刀尖触及他胸口的那一刻,他整个人如同纸片一般的飘了起来,刀风送走了纸片,却没有伤及纸片!
他消失了!
没有人看见他是如何消失的。
他这样做的用意和刚刚一样,我可以杀你,但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本没有恶意。
宋献玉终于明白了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他回到了太白楼,北堂春还在太白楼。
“大人!石永清并不像是劫金的盗贼,所以……”
宋献玉打断他道:
“不用你告诉我!今天一共抓了多少人?”
北堂春低下了头:
“回大人,六十八……,不!是六十七个人!”
“全放了!”
“放了?”
宋献玉颔首道:
“是的!”
北堂春不解道:
“要是放了的话,我们怎么跟骆大人交待……”
宋献玉赫然道:
“不用你交待,我来交待!”
“是!”
北堂春刚要去安排,宋献玉又叫住了他。
“等等!”
“嗯?”
“你见到了石永清?”
“是的!”
宋献玉摇摇头道:
“不,你没见到!”
北堂春先是诧异,诧异之余立刻懂了。
“我明白!”
宋献玉满意的笑道:
“明白就好,你去吧!”
北堂春走了。
太白楼里只剩下了他和掌柜,还有一屋子千疮百孔的桌凳。
他正想坐下来喝一杯酒。
掌柜的却倏然开口道:
“你做了一个很错的决定!”
宋献玉望着他,他本不认识掌柜,却在这一刻认识。
“我不想波及一些无辜的人,他们都有家庭,有老婆,有孩子的人!”
“石永清也是无辜的人?”
“我想应该是……”
掌柜的打断他道:
“看样子你的确是一个善良的人,否则没有人相信石永清能在刀神的手中逃脱!”
宋献玉摇头:
“不算!但我确实不忍心做一些事情!”
掌柜的笑了,是冷笑。
“看样子你接下来该照顾好自己了!”
“哦?”
“没有人敢违抗骆大人的命令!”
宋献玉点头道:
“你说的不错,我是第一个!”
掌柜的摇摇头:
“杀鸡儆猴的道理你应该懂,一定要找一个大人物开刀!”
“可惜我不是大人物!”
话音刚落。
他的人已经来到了门外。
月已至中天。
伴着残星几点。
忽来一阵夜风,他在冷风中望着月,凄冷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