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追缉 祭台
夜色如墨,化不开的雾气愈发浓稠。
寂静无光的林子里,一盏黄纸灯笼驱散了黑暗。
身穿灰色布褂的严宝禄手提灯杆,照在一片狼藉的地面上。
阴遮之地,杂草落叶间,散落着块状不一的腥秽血肉,灯光掩映下,有些肠肚软乎乎黏兮兮的粘连在一起,折射出令人不适的油光。
严宝禄继续往前探索,在他身后,那两个检举揭发同门师兄弟的白衣道士急忙跟上,嘴里依稀还念着辟邪咒语,好似这样那惨死的同门便不会缠上他们一般。
“是贾师兄!”忽然一声惊呼响起,却是身旁的白衣道士发现了异常。
严宝禄略微提高灯杆,心中那点不妙的情绪彻底落实。
果然出了岔子!
先前看到分尸数段的白衣尸体时,他就有所察觉,如此精贵的药人,怎可能被贾淳轻易放弃斩杀,想来是终日牧羊,反被不服管教的羊儿撞跌了跟头,这才不得不杀。
瞧着尸首分离,身上又落有数个血洞的贾淳,严宝禄吁了口气。
一个时辰前,两人还在洞中下棋,没曾想才分隔一会儿工夫,对方就丢了性命。
“先是咬断半个脖颈,事后怕杀之不死或难以解恨,就又掣剑来刺,最后切断头颅,这人手段倒是凶狠毒厉!”严宝禄根据现场痕迹,做出一些相对合理的推断。
两个背叛同门的白衣道士惊疑不定,心中仔细回想,却在师兄弟里怎么也找不到对应的人物。
“特使,贾师兄已经气绝,我等不如先将师兄身尸骨收敛,先行回去把此事禀于道首……”
这两个心思不纯的道士却是生了怯意,怕再追寻下去,就会落得和贾淳一样下场。
严宝禄目光阴森的看向两人,冷声道:“贾淳身死不久,魂灵尚且徘徊未散,你二人且好生候着,待我拘他魂来,问出前因,再做打算。”
说完,就见他取出在章陵任职所持的敕印凭证,接着念决掐印,口诵城隍召见鬼使咒,调拨冥靈死气,使对方魂灵显形,化作生前模样。
咒声念毕,幽幽鬼气凝结成雾,面庞充满仇怨哀戚的贾淳就此显形于尺许之地。
浮空一尺之下,则是他尚未凉透的无首尸骸。
昏黄烛火在提笼里跳跃扑朔,似是被怨魂影响,堪堪未灭。
“你终究是大意了!不过不当紧,你既生前为府君做事,那我便不会让你白白丢掉性命。”严宝禄摇头叹息,这贾淳是个懂人事的妙人,他用起来颇为顺心,若是就此死了,多少有些可惜。
“你且放心,等此间事了,我便奏表府君,向朝廷讨一个敕封,保你死后也能尊享香火供奉,继续为府君做事。”
被生杀怨气影响的贾淳,神志多少有些混沌,在得到严宝禄点化安抚后,这才安静下来。
接着,贾淳便将自己术法如何失效以及如何被害的事一一道出。
不多时,知晓前因后果的严宝禄陷入沉默。
他忽然有些后悔刚才的许诺,他怎么也想不到贾淳是被圈养的黑衣药人打杀致死,这样低等的错误,实属不该发生。
罢了,毕竟是生前为府君尽心做过事的,总不能冷落,不然以后谁还肯任劳任怨的替他们做事?
“我先将你送进敕印法界,护住你的真魂,至于杀害你的蛮夫,我自有法子将他找到,替你报了此仇。”
得了对方许诺,贾淳浮在空中作揖言谢,随后便化作一团白光,配合严宝禄将自身收进神官印信之中。
……
火姑山外,寂寂无声的林子里偶尔传来野雉惊鸣扑飞的动静,浑身血污的李青接连逃亡了两个多时辰,方才驻足停下。
在他手中,一只尾羽比身长且极为光鲜的野雉被他掐断喉咙。
汩汩热血似是烧酒,只是入腹顷刻,空落的肠胃就温暖起来。
在此之前,那些妖道为了清空他们的肚府,曾数日不让他们进食,再加上刚经过一场殊死搏斗,又跑了这许久,他的精力更是损耗严重。
极致的饥饿像是可以蛊惑人心的巫术,能消解掉生肉带来的腥膻味道,同时也能让人失去很多理智。
此时满脸都是干涸血迹的他,就像是刚从尸山血海里走出的悍卒,人鬼皆惧。
连日来的饥饿得到缓解,逃亡过程中一直紧绷的弦稍微松弛,但他依旧时刻警惕。
扭头望了眼已经看不真切的火姑山,李青心里却也多了一座山。
余小庆死后瞪得不能再大的眼睛一直萦绕在他脑海,就像时刻跟随着他,希望他能带着自己逃出同类铸就的牢笼。
而他真正做到的,却只是将余小庆的尸骨丢到山沟野涧里,不让对方成为人的口粮。
……
火姑山。
贾公寿从红衣童子口中得知了贾淳死讯,这是他修道以来第一次心火大动,便当机立断,要带领座下护法道童,拿上法器刀剑,准备去为膝下独子报那杀身之仇。
早有预料的严宝禄拦住众人去路,劝道:“贾道首毋须如此,令郎的魂魄我已收入法界之内,等我回转便会向府君请示,为令郎塑造金身,登籍造册封为神灵,眼下道首只需安心炼药,至于杀害令郎的仇敌,呵呵…”
“我已用灵符通告福齐山社神,不消多久就能将其捉拿归案!”
见贾公寿依旧迟疑,他便又出言提醒:“等道首炼药事毕,我也能及早回去复命,给令郎敕封。”
贾公寿终于不再坚持,不过还是让红衣道童给附近山中懂得赶山秘术的猎户山客传讯,许下灵丹财物,让他们协助捉拿李青。
……
福齐山绵延三百余里,除两大主峰外,还包含诸多大小山脉。
李青简单处理肩头伤势后,便一路向北行进,想要快些走出东平道影响范围。
他丝毫不敢松懈,直到第二日晚间,精神实在恍惚的他,才不得已在山脚下找了一处废弃荒村短暂休憩。
长满杂草瓦松的破烂土瓦房七零八落的散布着,长久没人修缮的山村土路坑坑洼洼,到处都凸显着孤野山村的荒败寂静。
眼前虽是夜幕笼罩下的荒村,但李青却没多少畏惧情绪。
有时穿着整齐衣衫的人往往比飘忽不定的幽灵鬼魅更加可怕。
走进村子,目光到处搜寻,待看到远处凸起的井口时,他眼前一亮。
他已经接连两日没遇见过正经水源了。
快步冲到井岩,李青探头望向井口,里面黑漆麻乌,什么也看不清楚。
不过问题不大,他就近从废弃屋舍里找出几根麻绳串接,又东奔西走,在村头一户人家里找来木桶,两相捆绑,便制成了简易的打水器具。
迫不及待来到井口,李青舔了舔有些干瘪的唇口,伸手撒开长绳,接着井底便传来清亮而又结实的回音。
“……”
李青表情凝固,抓着绳头的双手瞬间僵住。
此时此刻他心中的那座山又重了几分。
该死的火姑山妖道。
自打遇到他们,自个儿就没享过一天顺心日子!
望着枯井,李青悲从心起,低落、懊悔、自责、愤恨等各种消极情绪如潮水涌来,恍惚间,似乎眼前的枯井才是自己的归宿。
异样情绪不断滋生,他便忍不住抬起满是伤痕的赤足光脚,踩住井沿想要站上去,但刚上去一半,却忽然血气翻滚,顷刻间就冲散了那些没由来的悲观情绪。
“余小庆的父母亲人还活着,火姑山也没被推平,那妖道还在山上吃人,这些事都没解决,我还有许多事要去做,我不能死!”
李青猛然怪叫一声,彻底清醒。
五感归于身体,耳畔也传来细微的,叽叽喳喳的古怪声音,像是老鼠,又像是一群稚童私语。他侧目看去,就瞧见月辉映照下,对面瓦屋的房檐、半掩的门缝处,有四五只黄鼠狼正人立而起,盯着他看。
鬓角额头被冷汗浸湿,他又惊又怒。
火姑山的道人想要吃他也就罢了,怎么连这些畜生也要吃他!
真当他是任人拿取的俏食不成?
再者,那些想吃我的人我都不曾怕过,难道还会怕你们这些学人走路的东西!
李青握紧从贾淳那里得来的长剑,另一手攥住子母铃铛的系绳,冲着瓦屋上的黄皮子就是一阵破口大骂!
先前受到惊吓的内心随着他的怒斥,也迅速被满腔的胆气覆盖!
屋脊中央体型稍大些的黄皮子迟疑片刻后,忽然跳下瓦舍,其余黄皮子见状,也纷纷潜踪匿形,消失不见。
李青站在井口,又多骂了几句,这才作罢。
事后,他只觉嘴巴又干了几分。
手提利刃,尚抱有一丝期待的他,继续搜索村子。
总共一二十户的村子里,房屋大半已经破败,只有几家看起来稍微齐整的,也没搜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更别提水源了。
许是否极泰来,在他已经打算离开村子,去林子里碰碰运气时,终于在一处房屋后头,找到了一处由人工开凿,用来积蓄雨水的浅水池。
水源有了,李青又去村里找来干柴火石、烧水用的旧铫子,废了好一通工夫,才算喝上一口热水。
后半夜,倦意袭来,身受剑伤,连续两日不曾合眼的他,却也不敢就此睡去,只是靠在暖烘烘的灶台前,抱着剑,静坐恢复精神。
如此不知坐了多久,醒来时李青就看到眼前有一棵已经枯败死亡的巨树,正扎根在黑硬如铁的土地里。
树的八方是黑土夯起的祭台,祭台左近散落着各种吊诡的物件,皮影戏面、佛珠钵盂、牲祭兽骨……还有书着神秘符文的道符旗幡,古朴石碑。不过无一例外,这些仿佛被尘封的物件都黯淡无光,有些甚至已经残破。
李青对眼前的一切并不陌生,这是他被迫修行补命法后,所产生的梦境异象。
就如同他可以转化补命法代价,使之增强自己五感体魄的天赋一般奇诡。
只是他一直不清楚这些梦境造物的来历和用途,就连曾经祭台上唯一有点变化的戏面,也彻底沉寂下去。
穿过草人纸马、泥人雕塑看守的通道,李青再一次走上祭台。
枯树穹窿舞爪的枝丫依旧光秃秃的,那些系在上面,用绳结扎绑的符纸铃铛等物依旧不动分毫,像是定格在过去。
李青收回目光,伸手抚向祭台上摆放的一应事物。
串成一整贯的法钱,照不出人影的铜镜,还有那金子铸就的金蟾,玉石雕成的盘蛇……
他能清晰感受到它们的触感质地,却无法将之移动分毫。同样,这些东西也只存在于枯树祭场之中,无法带入现实。
思索间,李青来到距离枯树三尺之外,也是距离枯树最近的一处祭台。
上面除了拂尘画卷、纸裁小人这些物品外,最吸引人,做工也最是有神韵的,当属中间的那副戏面。
不知是否产生了错觉,他感觉这戏面似乎比往常沉寂时更加活泛,好似下一刻就能唱出戏腔来。
念及此处,李青恍然愣住。
摒住呼吸,他试探性抚向戏面。
下一刻,有温润的嗓音陡然从戏面中生发,而此时他的指尖正巧触及到戏面的下巴。
“不知是哪位道友暗中窥伺,小可这厢有礼了。”
触电般收回手掌,李青再次体会到了此前发现黄皮子时的惊悚感觉。
唯一不同的是,黄皮子发出的声音尖细似稚童,而这副戏面发出的声音却让人感觉如沐春风,使人没来由的就生出一股想要亲近的感觉。
“……”
他再次被自己的念头惊醒,早先那黄皮子引诱他投井时,他便有一种被诱导的情绪,如今又来?
“道友?道友?难道是又出错了,这千年以前的东西果然不太靠谱……”
“……”
听到戏面自问自答,李青觉得怪诞之余,也察觉出了一丝问题。
这戏面似乎看不到他,或是说戏面那头的人,并不确定他在这里。
“算了,等有空我再去一趟封地,看能不能找来修复的办法。”
李青见戏面要离去,心弦顿时提起。
他在火姑山备受煎熬时,夜夜都想探索激活这处祭场的秘密,现在好不容易等来机会,又怎能让对方跑掉。
强行稳住心神,他第一次在祭场中开口:
“前辈,我一直都在,您先别走!”
“咦?还真有人啊!”
仿佛天生就是如此温润的声音再度响起,戏面随着吐出的话语字节,有规律的闪烁着微光,就像是即时的信息提示。
“道友不必惊慌,这里是命树祭台,其他道友第一次过来时,也大都心存戒备,但其实并不算什么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