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向天坟 葫芦棺
齐草黄毫无退缩之意,不慌不忙道:
“诸位大人舍不得杀我,因为你们解不出我母亲的【卖寿经】”
“......”
众皆沉默,一言不发。
“毒月你可以拿着,但不是给,而是借,期限五个月。我齐蝇虎以族长之名,再添你一份背山图,助你修行。”
齐蝇虎掀开鱼尾冠垂落的银链,露出一张刺着暗青色虎面的脸和一双眼球外凸的眼睛。
“够吗?”
“同五月为期,你们会得到【卖寿经】注解本。”
“.......”
齐蝇虎低头看着齐草黄,突然说道:
“齐负子已死,加之你的背叛,长房与你兄弟二人再无半点情分可言,日后为难,可来寻我。”
但齐草黄已不看他,转身背起父亲尸首,大步走出。
暗室更暗,夜明珠的光线逐渐抽离,原先静定如松的祭师们的黑披肩如惊鸟般鼓动。
齐蝇虎的脸被暗影笼罩,一如夜雾。
“还请诸位,张挂榜文,遍告族人,为我们大义灭亲的英雄唱名,休得违误。”
齐蝇虎笑的温和,望着众人。
众人见状不寒而栗,异口同声道一声“是”后便化作暗影散去。
唯有齐蛛仍在原地,她忧心道:
“齐家寨中任谁言及刑罚室,都两股战战,他身临其境,却进退有度,九个祭师都压不住他一个凡人的气派。“
“你既然亲眼见,就该知道他不是一只鸡,而是一只鹰。”
“如此放任...真的好吗?”
齐蝇虎笑的意味不明,伸手揽过齐蛛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
“不过是一个有些胆色和智谋的奶孩子罢了。”
“真以为这封口条好当?”
“长房连续三年把着齐负子的行踪,不叫我们知晓,为了解开【卖寿经】可谓是煞费苦心。”
“如今一朝沦丧,前功尽弃...又找不到理由发难,你说他们得多憋屈。”
“有的名声养人,有的名声害人,但名不副实的名声都是枷锁,紧绑其足,难以翻身。”
齐蛛还是觉得不妥:
“用名声将他推在族人的对立面,流言蜚语众口铄金之下,他或许会逃?”
“父母双亡,长兄如父,你看他适才为亲弟谋划多少,他能舍?”
“蛛儿,与我赌一局如何?”
齐蛛笑颜如花,饶有兴致的勾着齐蝇虎的脖子,吐气如兰:
“赌什么?”
“赌他兄弟阋墙,反目成仇,赌他拿着毒月抓耳挠腮,不得其法,赌他被长房围追堵截,赌他悄促促把泪往肚里吞!”
齐蛛娇笑连连,嗔道:
“赌他想脱身难脱身,前后天地无处奔,乖乖为你献上【卖寿经】!”
..........
陷马山,密枝林。
林深处有一片宽阔沃野,中心以岩心石料修建着齐家寨规模最大的九层向天坟。
向天坟底层是宽大坚实的石泥混合基座,上面练起八台,一台比一台小,形成一个坐地向天的台形。
俯瞰之下犹如螺髻,意在通天,让塔下的灵魂顺着塔通向天祖天,回归祖灵怀抱。
族中祭师死亡后的火葬会在此举行,普通族人则是寻一山顶,自行按照身份地位搭建三或七层干柴火葬。
每年齐家寨也会在向天坟大祭一次,先于祖灵殿堂燃火告天,再聚于这向天坟前,选拔德行出众的祭师主持。
燃放烟火,诵经祭告,戳牲献祭,祈求神灵祖先保佑。
朔风野大,碎雪白头。
齐草黄将父亲放置向天坟台,拾柴薪,垒九层。
用一石片将手掌割开,将血洒在齐负子周身,摘下耳垂琥珀管,放进齐负子的口中,随后斩下一段黑发当做引火料,点燃柴薪。
“今无礼器,便以儿血为祭,也无金银,便以儿齿口含,更无殿堂长明火引,便以儿发为燃。”
“爹,我为你诵【指路经】”
齐草黄抿着嘴唇,脸上露出笑容,大声吟诵。
齐氏一族遵循雪母的传统,盛行喜丧,认为死亡是结束痛苦唯一途经。
“今日不幸长辞世,犹如老衫被雷击,三百羊羔晒烈日,犹如山崩和地裂,三百禽兽无穴居.....”
“穿越黑纱帐时,清点人数,该去的不能缺,不该去的不能过。”
“到流沙河时,渴要畅饮一碗,不渴也要喝一碗。”
“到了大宫关,见三山有树,三山无树,三沟有水,三沟无水,不知东西,不知南北....”
“平安到达天祖天....”
赤红的火焰蒸腾而上,将点点白雪化成雾,折射出七彩斑斓的光晕,在夜空之间划出一道暧昧不清的地带。
齐草黄唱诵着古老的经文,发出嗡嗡的声音,提醒着父亲的魂灵不要贪恋肉身,早日启程,平安到达。
可,五百年风霜雪雨刀劈斧凿铸就如铁般坚硬的心,怎么会突然生出一股新鲜的疼,每一寸肌理都蓄着经年的哀痛。
恍恍惚惚。
烟火逐渐熄灭,留下一堆黑白灰交杂的粉末,合着雪花,飞快的凝结成已近琥珀的物质。
齐草黄拿出一只葫芦,将其灌注进葫芦肚,灌注三分之二后,再用白羊毛线缠绕封口。
随后捧着着葫芦,于一处悬崖边的岩穴停下。
顺着梨花树的树根向下,扫除积雪,扒开冻土。
一只同样的葫芦安稳的躺卧在土里,缠绕的羊毛线已经发黑,断裂成一节一节。
这是母亲白萤的葫芦棺。
齐草黄将两只葫芦棺摆放在一起,跪了下来,一把土一把土回填。
叹息一声。
“何草不黄?何草不玄?哀哀父母,生我劳瘁,长我育我,顾我复我....”
“爹,娘....”
“我三百五十岁花落结丹时,借日月交泰之光以神性遨游大千,曾回来过齐家寨。”
“你们可知这里有多小?”
“高三千丈的陷马山只是哀牢山脉小小一角,而横贯东西接天蔽日的哀牢山脉也不过是南澹部洲身上微不足道的一道疤。”
“齐家寨?只是这天地间的一粒微尘。”
“在这一粒微尘中,你夫妻陷于他人阴谋同死鼠日,草玄也早早夭折,年岁不过半百。”
“独我一人登临紫府,享寿千年...人常道,六旬谁把乳名呼?不见丁宁嘱早归。
“父母兄弟皆死,悲夫是我...”
“然长生路漫漫,无有尽头之峰,以争勇斗狠为长生之谋,终得自爆殒命收场。”
齐草黄看着手背上那若隐若现的“眼睛”,难掩激动:
“可它,竟然逆转光阴五百年,我重生了。”
“天爷垂怜,重活一次。”
“爹娘,儿此生必得永生之果,超脱大千!....至于草玄,我定然不会让他再困在这弹丸之地,腌臜之所。”
“他天性单纯,有厚善,灵性敏感极有自尊。“
“与其让他知晓真相,洞悉族群之黑暗,人性险恶之纵深,陷入痛恨自己无能的窠臼,心智崩溃而死。”
“倒不如只承受父母身死之痛,长兄弑父之伤,反而能令他成长起来。”
“就让他恨我吧,最好能恨不得生啖我肉,活饮我血。”
“仇恨让人偏执,但更让人强大。”
齐草黄填上最后一把土,双手盖着其上,露一抹嚣烈的笑容:
“以前,不等我为你们报仇,齐家寨便亡了,结果是好,但少了些快意。”
“此地视野旷渺,南有静溪,西望栖霞,风雨晨昏,羁魂有伴,当不孤寂。
“你们且看着,看我怎么一个个送他们去死。”
此刻,时间已近黎明,天有亮光。
雪地、霜草与赤色的微光自远方黑色山影后渐次亮起,一场瑰丽绚烂无限趋近于血色的朝霞即将到来。
齐草黄独自向那暗沉的山寨走去,神情从容,镇定而深沉。
没有人能确知他思绪、情感,浓郁的杀机好似雪中烈焰在那鬼魅般的身形中沸腾,惊起几声鸦鸣。
齐草黄没有回过头看。
他的背影缓慢消融进光与暗的交界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