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她只一剑,借来二百年潮意(下)
宋楚壁一人坐在屋中,刚才他已让独子回去温书。
他在房中来回踱步,就这样绕着走了好几圈,宋楚壁才看向屋外。
屋外正下着瓢泼大雨。
已到深秋,在江南一带,这般时节,如此豪雨并不正常。
他眯起眼,望着外面的雨怔怔出神,终于,他叹了口气。
推开房门,宋楚壁径直走入大雨中。
他甚至没有打伞,任由冰冷刺骨的雨水,毫不客气地打在身上。
宋楚壁打了个哆嗦,但是一步也没有停歇。
他快步走到宋府门口,看见守门的中年汉子,他胡子拉碴,已到深秋,身上依然穿着单薄的夏衣,此刻正百无聊赖地伸手接住从房檐落下的雨滴,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那汉子似乎料到郡守会出来,他转头看了眼宋楚壁,眼神波澜不惊,神色亦不见任何拘禁与讨好。
宋楚壁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那门房汉子。
汉子收回手,摸了摸下巴上细碎的胡茬,明知故问地道:“宋太守找我何事?”
宋楚壁深吸一口气,而后才缓缓说道:“请君杀贼。”
闻言,汉子想了想说道:“我手无寸铁,如何杀贼?”
宋楚壁这才想起来,随即转身走回院中,当他再出来时,手中已拿着一把长剑。
那剑造型华贵,通体乌黑,鞘上雕刻着一条流金飞龙。
门房汉子伸手接过,将剑抽出一尺,银白色的剑身露了出来,反射着凛冽的寒光。
“好剑!”汉子赞叹了一声。
宋楚壁点点头,道:“这是曾经宫中的剑。”
言下之意,这是曾经皇帝的剑。
“嗯。”汉子喜笑颜开。
宋楚壁伸出双手,朝汉子深深作揖。
他却只是摆摆手,随即头也不回地,走入那漫天风雨之中。
门房汉子在雨中悠闲地走着,那副闲庭信步的姿态,与这急促的豪雨,显得十分不搭调。
雨水打在脸上,让视线变得有些模糊,往事如一场大梦,开始一幕幕地在脑海中回现。
他自幼是孤儿,没见过爹娘长成啥样,一直在这余杭城里骗吃抢喝。
八岁那年冬天,在城外碰见家道观,那道观很小、很破,也不像有什么人打扫,但里面的神像前,竟摆放着贡品,他又冷又饿,实在受不了,就把贡品给吃了。
结果正吃到一半,外面却进来个老头,见贡品被偷吃,当即吹胡子瞪眼地要揍他,但看他这孩子衣衫褴褛的模样,没下去手。
这老人是破观里唯一的道士,见这小孩可怜,便收留了他,还教他修炼道法、剑术。
他惊奇地发现,这老道士居然还是个五品高手。
老人痴迷剑道,在二人共同生活的日子里,老道士整天念叨着同一句话。
“若有机会见识仙人的一剑是啥样,那死也无憾了。”
整天念道来念叨去,他听烦了,就讥讽老人道:“你一个小小五品,天上的神仙你也敢想?”
当然,在他眼中,五品也已经是像天那么高的高手了,但奈何这老头一点高手的样子都没有,搞得他总以为这老道士,就是个随处可见的村口老头。
哪知,老人闻言却露出得意的神色,道:“铁剑仙李星阑知道吧?李星阑她师父,那个收养她的道姑,那可是和我师出同门!”
这可把他吓了一跳,铁剑仙李星阑,整个天下谁人不知?
想不到这老头竟还能和神仙扯上关系,随即他便问道:“那你怎么混成现在这样?”
老道士就有些尴尬,只是讪讪地笑了笑。
但听老人这么一说,他也来劲了,以往从来不看的经书,开始用心读了,从来也不练的剑,也开始认真练了。
之前他不认真,也不怪他,实在是教他的这个师父,真没有一点高手样子,让他觉得练来练去,不也顶多变成老道士那样的村口老头。
再加上他生性有些惫懒,也不认为自己一个臭乞丐,能有什么修道的天赋,因此一直都很懈怠。
但他却意识到,李星阑当初不也是个没爹娘的孤儿吗?最后人家可成了神仙呢!
结果,他这一用心,还真修出了名堂,短短几年便已修到四品,比老道士还厉害了。
有一次,他外出除魔卫道,那妖道很厉害,是个三品,他受了重伤,老道士拼着命,才把他带回道观。
好生修养了半个月,伤势却仍不见好转。
但这时,神州遭变,有陆地神仙将要出手的消息,风一般地飞遍了九州大地。
所有人都在往那边赶,希望亲眼目睹仙人的风姿。
老道士也想去,毕竟他总念叨着:“若有机会见识仙人的一剑是啥样,那死也无憾了。”
他也知道老头心中想法,便打发他去了,说自己这边不要紧,伤就快好了。
老道士将信将疑地走了,他自己一人在道观,伤势丝毫没有减轻,疼地在地上来回打滚。
但哪知,那老头出去了半天,竟然又回来了,手里还提着药。
似是看出了他的惊讶,老人笑着道:“仙人一剑,也没啥好看的,我徒弟以后也会成为神仙,到时候想看多少剑,就看多少剑!”
从那以后,他的修为与日俱增,每天都有或大或小的宗派山门,请他去做个长老,但他都拒绝了。
他想成为仙人,让老头看看什么叫仙人一剑!
但造化弄人,在距仙人就差临门一脚的时候,他的修为卡住了,直到现在,百年未有存进。
甚至,他的境界开始不升反降。
老头死了,到死都没有见过什么才是仙人一剑。
老道士知道他是执念太深,临死前,对他说:
“有的时候,人得认命,你还是这般执着,只会害了自己!”
见他还是不肯回头,老人叹了口气,道:
“这样吧,你以后若有机会,便替我看看仙人一剑是什么样。不要逼自己,记好啦,你已经是老夫的骄傲。”
但他还是不服,自己的修为突破不了,就干脆在剑上打起主意。
看着手中那把原本皇帝的剑,中年汉子心中思考着,拼上自己的毕生功力,一剑斩出,能否比得上仙人?
他心中明白,此剑一出,他自己已必死无疑,就像失去了毒刺的马蜂。
他只有一剑的机会。
*
宁长逸拼命奔跑着,后面是五六个高手在追他。
他拿着木剑,上面的馈搠阵纹在他主动切断后,好像并不能再重新启用。
宁长逸不知道,同一人的馈搠,在同一时间段内只能存在一个。
之前为了杀那个中年剑客,他用光最后的天命筹,在黑玉簪子上,复刻了一个姑姑的馈搠阵法。
与此同时,木剑上的馈搠自然也便消失了。
总之,宁长逸现在正被好几个六品高手,撵得到处跑。
他飞檐走壁,蛇皮跑位,左右横跳,躲过一个又一个暗器。
但这时,身后有名刺客,又拿出一串飞镖,这镖上都是淬了剧毒的,且那毒还是专门针对有修为在身之人的,以宁长逸的九品境界,就算只被擦破点皮,都是件大大的麻烦事。
好巧不巧,兴许是下大雨的缘故,屋顶瓦片上的苔藓变得更滑了,宁长逸脚下一滑,竟然就这么从房顶上跌了下去。
——我次奥!
他心中骂娘。
身后的追兵当然不会错过机会,只见刺客右手一闪,飞镖瞬间便朝着宁长逸的要害飞去!
眼看那暗器就要刺进脖颈,却见一个黑影从下面直冲而来。
那黑影一把将宁长逸揽入怀中,随即她右手一挥,飞镖被击飞,后面几名刺客,也登时人头落地。
宁长逸被揽在怀里,立刻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他定睛一看,来者不是姑姑无心还能是谁?
无心一路奔袭,身上血迹虽被大雨冲去不少,但那么多血终究不可能尽数洗去,况且她也受伤不轻,身上伤口仍在流血。
宁长逸见状,神色一变,立刻便要开口询问姑姑伤势。
但无心却示意道:不要多言,我带你走。
他马上闭嘴。
无心以公主抱的姿势,将侄子抱在怀里,她速度极快,几个闪身便已远去数十丈。
她必须尽快带宁长逸离开,因为塔中气运反噬,无心现在修为大跌,短时间内恐怕没法恢复,如果这时,宋楚壁还留有后招,那局面将变得极其被动。
但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在最怕什么的时候,他偏偏就来了。
数息之后,就在无心快要飞出余杭城时,她的神色却陡然一变。
她缓缓停了下来,将宁长逸放到地上。
宁长逸有些不解,因为他境界低微,什么都没感觉到。
但姑姑却神情凝重,目光直直盯着前方。
宁长逸也朝前面看去,滂沱暴雨让前方的路显得模糊不清。
许久,他才看见,长街尽头,有个人影缓缓朝这边走来,来人步伐缓慢,像是在这暴雨中散步似的。
等那人走近了些,宁长逸才见到,来者是个中年男人。
胡子拉碴,虽已至深秋,但仍穿着夏天的单薄衣裳。
他手中还提着一把漆黑长剑。
……
另一边,那些之前在小山上,围观无心与守塔奴战斗的几名修士,在无心离开后也远远地跟了过来。
但无心速度极快,他们很快便被甩在了后面,就在几人以为跟丢的时候,却感应到余杭城中传来阵阵灵力波动。
他们立刻朝那个方向赶去,到地方后,只见三人正在对峙,无心果然便在其中。
在她身旁,还有一个模样俊逸的少年,看上去大概十五六岁。
而另一边,是个中年汉子,那汉子胡子拉碴,有些不修边幅,尤其是暴雨将他的头发和衣衫尽数淋湿,更显得有些邋遢。
……
无心看着不远处的中年男人,缓缓道:“足下何必拦路,放我姑侄离开可否?”
她现在境界跌落,修为不比之前,并不想与这男子起冲突。
闻言,汉子却叹了口气,随即又摇摇头:“你们与我并无恩怨,我今日所为,的确没有道理,但没办法,我拿了人东西,需要替人办事。”
说着,他晃了晃手中长剑。
无心见状,瞳孔猛然一缩。
而远处偷偷围观的几人,也终于注意到了那汉子手中长剑的不凡。
“这真是……”那精通阵术的修士沉吟道,“好可怕的剑。”
神霄宫女弟子也神色严峻,她感应到,那柄造型华贵的宝剑,所发出的威压极其恐怖。
光是躲在远处看一眼,浑身便已止不住地战栗起来。
“那是什么剑?”旁边有人问道。
“不知道,从来没见过有这等威势之兵器!”
随即,旁边有人已坚持不住,这人只感觉浑身真气紊乱不堪,甚至经脉和穴窍,都隐隐有崩裂的迹象。
而这,仅仅是看了那宝剑一眼!
他对一旁众人拱拱手,随即便快速离开,再不走,恐怕要不堪承受了。
与此同时,那中年汉子也在打量不远处的二人。
那黑衣女子全身灵气混乱,一时间感应不出具体境界,一会是一品,一会又变成了三品。
中年汉子意识到,这女子应是中了某种气运反噬,此刻境界必然已经大跌。
随即他又看向女子身旁的少年,汉子皱了皱眉,没想到那少年境界只有九品。
他摇了摇头,心道杀此二人,用上这把剑,倒是杀鸡用牛刀了。
无心眉头紧锁,她轻轻开口道:“逸儿,到我身后。”
宁长逸乖乖躲在了姑姑身后,他之前并没有感受到长剑所散发的威压,因为无心在替他挡着。
随即,无心伸出手,他见状,心领神会地将木剑递给了姑姑。
无心的佩剑琅琊已经折断,横刀又用不习惯,便拿了侄子的木剑。
中年汉子擤擤鼻子,心道是时候了。
无心手掌紧握木剑,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成功。
但此刻,她已别无选择。
木剑上亮起光,随即剑身周围,浮现出一个个篆体文字。
那文字泛着金光,在这阴暗的大雨天,十分显眼。
汉子挑挑眉,看来这女子是打算殊死顽抗。
他看着手中长剑,内心却闪过一丝疑惑。
老头,我这样做……对吗?
但汉子随即便甩甩头,将乱七八糟的的心绪抛之脑后。
他现在必须凝心静神,为了之后他最强的一剑,也是最后的一剑做好准备。
中年汉子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脑海中浮现起老道士的音容笑貌。
——若有机会见识仙人的一剑是啥样,那死也无憾了。
——仙人一剑,也没啥好看的,我徒弟以后也会成为神仙,到时候想看多少剑,就看多少剑!
那么老头,我这一剑,不知能否让你满意!
汉子猛然睁开双眼,随即手中长剑陡然出鞘。
“嗡!”
在出鞘的一瞬,那宝剑便发出一声震人心魄的剑鸣。
“糟了……”
“快走!”
“噗哇!”
远处围观的几人,面色大变,每一个都迅速后撤,其中有个人,只是动作稍慢了些,当即便吐出一口鲜血!
汉子出剑了。
他的动作却出奇地舒缓,神情也异常平静。
但却仿佛带着排山倒海般的威势。
长街两旁的房屋,随着他的动作,化作抔抔尘土。
此一剑,可斩仙人否?
*
钱塘江边。
谢珉书仍在观潮。
余杭城附近下起了大雨,这边却只是有零星的雨点落下。
之前因为无心和守塔奴大战的动静,许多武夫和修士都已去了那边。
但还是有不少人选择继续观潮,毕竟这可是李星阑登神仙境的契机。
他们不求成为铁剑仙,但若能领悟潮水中的一丝剑意,便已足够。
当年李星阑在这大潮中,究竟看到了什么?何以一夕悟道?
有一道潮头涌起,由远而近,飞驰而来。
潮头推拥,鸣声渐强,顷刻间,白练似的潮峰奔来眼前,耸起一面数丈高的水墙直立于江面,倾涛泻浪,喷珠溅玉,势如万马奔腾。
当众人都为之而倾倒震撼时……
让所有人都惊掉下巴的一件事,却就这么发生了。
只见那潮头由远及近,就在将至之时,竟凭空消失了!
没错,就是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没有留下一点浪花。
“什么!”
“到底怎么回事?”
“千古奇观!”
“以前从没见过……”
观潮的众人顿时炸了锅一般,一时间江边变得沸沸扬扬。
正当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讨论得十分热烈之时,只听远处传来一声惊雷般的巨响。
那雷声不是从天上传来,而竟像是自地上发出的。
这时,人群中一些留下来观潮的修士,面色陡然大骇!
随即,他们不约而同地朝着余杭城赶去。
*
中年汉子出剑了。
那剑气纷纷扬扬直冲姑侄两人而来,竟似鹅毛大雪。
又像是滂沱大雨,与这漫天风雨融为一体。
此一剑,可斩仙人否?
无心直面着,那近乎肆意妄为的豪迈剑意。
她左手握着宁长逸,右手拿着木剑。
无心也出剑了。
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成功,也不知道接下来面临的是什么。
但她别无选择,她必须出剑。
因为宁长逸就在身后。
二百年前,李星阑观钱塘潮而登陆地神仙境。
那位十六岁的少女,在这潮水中看见了什么?
世人可知,在登仙之时,她曾在这钱塘潮水中,留下一道剑意?
这剑意混合着潮意,在钱塘江水中,已蕴养了二百年!
无心修为大跌,凭她之力,无论如何都接不住这一剑。
那便借来李星阑的一剑,仙人的一剑!
混着那大江潮涌,挥出那二百年前的仙人一斩。
潮意、剑意!
那么,铁剑仙究竟看到了什么?
李星阑看到了……
滔天浊浪排空来,翻江倒海山为摧!
她只一剑,借来二百年潮意。
*
无心一剑既出,正赶往余杭的众修士,皆耳惊目骇。
“那是……”
“陆地神仙?”
方圆百里之内,无数闭关修行的大能,都同时睁开了双眼。
“这到底是……”
同时,江南几乎所有宗门的掌教、长老,都迅速出山。
一个浑厚的声音向四面八方传去。
“是哪位仙人莅临我江南?”
万里之外的长安。
有名老者正躺在摇椅上,闭目养神。
但桌上的一本书,却突然自己翻了起来。
老者猛然睁开双眼,自语道:
“又有人破陆地神仙境?”
他很快便摇了摇头。
“不,不是。”
但老者又有些疑惑。
“那这剑意……”
*
中年汉子惊愕地瞪大双眼。
他手中的帝皇宝剑,霎时间寸寸碎裂。
汉子却浑然不觉。
他只睁大双眼,看着那女子挥出的那道剑意。
仿佛是要将那剑气,牢牢刻进自己的眼中。
汉子笑了。
在将要死去的时候……
他才终于明白,老道士临死前的那番话。
——这样吧,你以后若有机会,便替我看看仙人一剑是什么样。不要逼自己,记好啦,你已经是老夫的骄傲。
原来我不用成为仙人,也可以是你的骄傲……
老头……不,师父……
仙人的一剑,我替你看了。
真是了不得啊,这可是二百年前,李星阑的一剑。
只可惜,没法在烧纸的时候,说给你听啦。
随即,那汉子的身形,也和手中长剑一般,寸寸龟裂。
仿佛与这漫天风雨融为一体,又仿佛化作了一道剑气。
许久过后,满地狼藉。
只有这滂沱的大雨,仍在不知疲倦地下着。
*
钱塘江边。
几乎所有修士都被余杭城那边吸引。
只剩下平民百姓和士子文人,仍在讨论着刚才潮水突然消失的怪像。
“柳儿,回去了。”
谢珉书淡淡开口道。
“小姐,不继续观潮了吗?”
丫鬟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用,想看的,已经看到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时,钱塘江边居然也开始下起了雨。
片刻间,大雨如注。
谢珉书撑起一把油纸伞,走在这倾盆大雨中。
江南、秋雨、美人、油纸伞。
仿若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