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水滴在了脸上,凉凉地滑下。
柳月亭抬动手臂摸一下,更多的水滴洒落下来。
他运开身法,从树叉与枝丫间踏行而下,来到璃水湖边捧水洗脸,湖水映射出他眼睛上有些乌黑的一圈。
这都缘于昨日夜里下过的一场小雨,虽然那雨势也不大,不过他睡的树床之上有几处滴水,他夜里多次辗转腾挪,不断换姿势,遂也就没怎么睡好。
晨间的湖面,一层淡淡的薄雾生起,于水面上萦萦流动,让人恍如置身那传说之中有着仙女居所的凌波湖畔。
柳月亭洗好脸,又抬头四顾,赏心悦目了一番,深深呼吸几口气,动身朝着回路而去。一路上他又留心溪流两岸,只不过却也依旧没有看到他那二师兄的身影,想到自己在这璃水下游,也寻出这么远,看来他二师兄人,多半就是在那上游水段了。
赶路小半日,待他再度回到镜州城西的璃水之桥,时辰已然快要来到午时。正感稍有一阵疲惫之际,过了石桥后,他顺着璃水之畔的古道,朝向上游的方向,慢慢地走着。
溪岸的两侧多草野,视线还算开阔。
脚下,沿溪的古道向前延伸去,丈许宽的白土路面之外,两旁青矛草茁发,如同刀剑般偏斜着。
柳月亭当下行着,渐遇前方一处,古道路面如小丘隆起之处。
山丘上右侧而去,丈许开外便是凌空在璃水边上的一小片树林,被溪上的水之波涛所侵蚀的土岸向内凹陷,露出着林子的靠水侧,下方半空中交错的盘根。
此时此刻,一只棕蓝色的翠鸟停于那盘根间,待得柳月亭走近,刹那间展翅掠去,只在溪水上留下来一连串渐渐荡漾开来的涟漪。
柳月亭转头看向那一道消逝在了溪水上的疾影,不觉一笑,有叹于就凭靠那速度,只怕这种鸟也永远会比那些想要捕捉它们的猎手笑得更久。
当他正这般侧头而行,心有所想,又不觉之间,脚下步履已然越过古道上的这一座小丘。待得再回过头来,朝前望去,于刹那间有所愕然一怔,只见此刻,那前方的古道之上正行着一道身影,身着了一抹淡紫衣裳的一位女子,正是他先前在镜州城中搭救过的那位姜雪灵姑娘。
“她怎么会在这里?”
“昨日那刘亦谋方才在这里设过埋伏,她这样独自一人也不担心吗?”
……
远远地跟行在了那女子身后,柳月亭的心中不禁浮想联翩。后面又一想,从这个方向而去,正是那建溪镇和青岚峰的方向,想起第一次遇到那女子就是在青岚峰上,那么现在,她也许就是又要去那里吧。
他心中疑虑重重,不过又是想着,现在的自己只是要顺着这璃水溪道找人,可并没有要去青岚峰的打算。遂也就没有如何上去和她打招呼,一时间也只是边继续行走着,边朝向右侧的溪水两岸望去目光。
而这眼下,前方那女子似乎也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她甚至连头都没有偏一下,只是自顾自地走着,肩头后的秀发不时轻轻跃动。
二人如此行得一时,那女子的脚步始终不紧不慢,从容自若。柳月亭在后面,渐渐跟得近了,只是他方才在那两边的溪岸上,也一直没有看到自己要找的人,这时的他忽然又回过头来,去看向前方那个身姿盈盈的女子,心头正有所触动,觉得自己也许应该上去和她问候一声了。
只是,正当他心中刚有此念,就要快步向前跟上,那前方女子突然间有所侧头,向着后边看来一眼,随即又回过头去时,脚下再行得几步,已然往着古道左边一条小小的岔路上转了进去。
柳月亭一怔,那路既不是去建溪镇,也不是青岚峰的方向。
他快步过来,那女子的身影已然从草野小道间隐没了去。他站在岔口处稍作夷犹,想到此处虽已离建溪镇不远,不过这条路自己却是从来没有走过,只是犹疑中又一想到那女子,又不禁心头有些担忧着她来,未曾再有迟疑,举步踏入了那小径之内。
两旁,一人多高的青茅草向中间挤压着,这条小径也不知多久没有人走过,如今已是一片荒废景象。
柳月亭将手缩回到袖子中,然后不时伸出去,拨开那前方,每隔一段仿佛就快要粘连在一起的高长茅草。只是眼前的这条小径不绝延伸去,两旁的高草仿佛也是无穷无尽,这草野中,他心叹一声,知道这样也不是办法,遂运开“逐风诀”轻功身法,往着一旁连结的草垛踏行上。
乍一出,视线豁然一阔。
他于草野之上而行,一步跨出即有丈半左右,而那些被他踩踏上的茅草茎杆,只稍稍弯曲垂下却未曾有折断,让人不禁有叹于他这道天墨门身法确有神妙之处。
如此只行得片刻,很快就见那前方草径中一开散处,其间一个女子正要用手拨弄开前方的一丛茅草,这时她忽然一个回头,略微仰望而来,脸露惊讶之色。
见状时,柳月亭再踏出得两步,到了那女子所在之处,踏落到地面上,扯下来袖子上挂着的几条枯草叶,开口一声,就向那女子道:“雪灵姑娘,你来这里是?”
姜雪灵的脸上兀自讶然之色不减,应声道:“你怎么也过来了?”
柳月亭也有些惊奇了,一声愕然道:“啊?”
姜雪灵不答,去朝他身后的来路方向看了看,俏脸上凝眉中含带几分警惕之色,向着柳月亭,压低了声音道:“你看吧,他们也都跟过来了。”
柳月亭一怔,一时还有些不明所以,只是当他也转头,朝向后面的方向看去,立时便也就明白了过来。只闻那后方茂密的草径来路之上,此刻正有一阵隐约可闻的窸窣之声传来,分明是有不少人正穿行于其间。马上又暗自吃惊,自责起自己刚才为什么都没有察觉,还要别人来提醒。
“那些人是?”柳月亭转头回来,有些小声道。
姜雪灵蹙眉着摇了摇头,道:“我也不清楚,不过刚才在外面时,他们就一直跟在后面,”说着,她用有些夷犹的目光看来,“你没有注意到吗?我们应该分头走的呀。”
柳月亭的脸上挤出几丝勉强的笑容。方才在外面之时,他心中不由好是一番心猿意马,三心二意,以至于是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情况。而这眼下,还让同道姑娘与自己双双身处了险境,脸上也自觉挂不住,忙加紧思索一番,道:“嗯,其实我刚才正在璃水边上找人,所以也就没有多余的心思在其他地方了……”
他的眼神忽然有些闪烁,顿了顿,又问道:“对了,那不知刚才在外面,你有看清楚他们是什么人吗?”
姜雪灵又凝眉想了想,道:“他们穿的衣物都不一样,我也没有看出来。”
柳月亭心头一凛,江湖中会以这种散人装扮行动的人众,要么是那些本身就不入流的三教九流之辈,要么就是那祸行累累不敢光明正大示人的魔教“覆天教”。再一想先前师门中的那个传言,近来镜州城这一带正有魔教隐匿活动,心下更是戚戚。眼下虽然还不明对方是冲着什么目的而来,不过既然自己二人已经上了同船,他遂也就不再多作耽搁,简单和姜雪灵说了自己的想法之后,便即先头开道起来。
接下来,二人心照不宣,各自噤声着继续穿行于草野之中。
为了避免暴露行踪,柳月亭也没有再使用身法来,他当先开道着,不时回过头,去看看那个在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女子。想到先前,还没有弄清那些人的身份与目的之时,她就想着要分头而行,倘若那些人终于都是随了她去,那她主动走进这种荒僻小径,岂不更加危险?
心中不由顿生感触。
而又想,倘若那些人是冲着自己而来,自己这番糊里糊涂跟来,又岂非是拖人下水?
心中又不禁懊悔着。
当他的心中这诸般思绪交织,回头向那女子看去的目光中正颇含了歉疚之色,有心想要说道些什么,不过这眼下,他二人间也不好言语交流,可也并不是适合表露歉意的时候,只就每每停步,用手指划方向,莫名古怪的方式,好不自在。原本就可算是萍水相逢,也才没见过几面,二人如此比划示意,默然间屡屡目光相接,彼此眼中皆隐约有了些别样的光芒闪动而起,看来眼神交流也不适用,到最后已然是各走各的。
“这里,刚才我们好像已经来过了。”
身处好似永无穷尽的草海,恍惚之中,二人也不知行了有多远,行到了何处。就当柳月亭正要将一处拦在小径上的草丛分开,后面的姜雪灵目光看去,忽然有些夷犹的声音道。
“啊?”柳月亭惊诧回头,“不会吧?”
姜雪灵道:“应该是没错了,我好像记得这里。”
柳月亭有些不好意思道:“嗯,那好吧。抱歉,我都有些绕迷糊了,我看这里也不好辨别方向。”
姜雪灵只低眉默然,后续也没再言语。
柳月亭于是又打起精神,继续开道。只是接下来二人兜兜转转一阵,却是又数次回到相同的地方。直到后来时,还是靠姜雪灵连续在几处小径岔路辨认方向,二人这才出得这草野来。
“雪灵姑娘,前方就是我们天墨山了。”
草野之外,二人仰望着此刻那前方地界上,屹然拔起于一连片林子之后的巍巍山脉,柳月亭不禁会心一笑,转头过来道:“我们先过去那里吧,说不定我能认得那边的路来。”
想他原本平时就常在那天墨山脉中到处游览赏玩、樵柴拾菇,自认对那天墨山中的许多山谷丘壑都算熟悉。如今既来到这里,临近天墨山山脚下,他心中生出来几分亲切感,自是不由松下一口气。当下遂又带引上姜雪灵,朝向草野前方的那一片林地走去。
“雪灵姑娘,”不多时,来到方才所望见的林地中,一条石溪上,柳月亭掬起来一捧溪水喝下了,然后指了指此刻,从这溪上的一道天隙间、也已然能够望见了的那一座大山,向着姜雪灵说道,“眼下我们只要顺着这条溪流,应该就能去到天墨山下了。”
此时独自站在一旁的溪岸上,姜雪灵低头看了看这条溪水,又抬头看看那天墨山的方向,口中犹豫道:“可是,这溪水原应是从那山脚下流淌过来才对,如今怎会是从此地流向那山脚方向呢?”
柳月亭闻言一怔,这点他方才却是还未及思虑到。当下遂同姜雪灵又顺着了溪水,往前紧步而去,过得一刻,已隐约有闻听到前方传来的隆隆水声。
继续前行之际,再过得一刻时,二人已然行到一处向外突出着的山崖边。又见那崖外,白茫的云雾汇而不散,其下若隐若现、能看到一些深色的树影。而那一旁的溪水,流到此处后已然是化作了一条如龙飞瀑,轰隆而下。
“这……”
柳月亭口齿讷讷,不由是往一旁的姜雪灵看去。
“看来你这个天墨弟子也不太合格哦。”姜雪灵脸上笑容明媚,口中有些揶揄着道。
柳月亭尴尬笑笑,刚要开口言语,忽是心头一动,转头往刚才的来路看去,随即就见那边的林子里陆续走出来不少人,虽个个服饰不一,但均是携了刀剑。
眼下他二人本就身处于一道突出的石崖边,紧跟着那许多人一起向这边进逼而来,渐渐已成围绝之势。
柳月亭心中一凛,没想到自己二人还是没能甩掉他们,非但如此,时下还到了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眼见再无退路,他一定心念,向着那前方人众,高声了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众人间静默一片,随后齐向两边一让,露出来中间一条过道,其间,一个暗蓝服饰的男子缓缓行出,走到了众人之前便即站定,一拱手向着柳月亭,笑言道:“兄台不必多虑,我等只是外地的行旅,最近方才到了这镜州城中。”
柳月亭稍作沉吟,道:“我看你们可不像什么行旅,这般跟随我们又意欲何为?”
那男子笑道:“兄台可无虑。原本我等来到这镜州城之后,耳濡目染,也是倾慕于了贵派天墨门,昭彰日月的正道侠义。如今路见兄台身为天墨门人,遂有心想要邀请至寒舍中,做客一番而已。”
柳月亭兀自不信:“天底下可也没有像你们这般邀请人的。”说着,他脸上犹疑与歉疚之色合闪,又道了,“这么说,你们便是冲着我而来的吗?”
那男子一点头,含笑道:“没错,只要兄台跟着我们,至蔽处走一趟。”
柳月亭向姜雪灵看去,脸上满含愧疚之意,看来终究还是自己这边拖累于人。
又一转头,向着那前方群人看去,但觉那些人呼吸间尽皆沉稳不滞,显是内息深厚。眼下在那领首男子言语之时,众人皆隐隐作着合手按刀之势,倘若旦有所动,那必然是迅猛果决,全不是刘家堡中的那批人所可比拟。在自己先前所设想的那两类人众之中,只怕眼前的这些人却是倾向于了后者……
“那我若不随你们去又如何?”重重思虑罢了,他眉宇间已是凝而不展,开口言道一声。
那领首男子笑了笑,道:“我等原也只是因为了敬佩着柳兄弟最近的侠义之举,这才有心想要一行结识,还请柳兄弟再考虑考虑,务要赏光呢。”
柳月亭这边又是一惊,对方不仅冲着自己而来,显然还知晓着自己的底细。又一想倘若真是魔教,那对方与自己天墨一门实有如海深仇,以往宗门中更不知有多少同门弟子死于其手。眼下见那可疑男子口中这般巧言令色,什么做客云云,怕不是暗藏祸心,自然是断难相信,肃容正色而道:“恐怕要说声抱歉了,只不过我与阁下等人也不相识,恐怕是无法有赴相请了。”
那男子道:“我知柳兄弟胸中顾虑,不过我刚才也说了,柳兄弟这番不必存疑,我等可是当真期盼高临。”
柳月亭深吸一口气,道:“那我也还是那句话,倘若我不去又如何?”
那男子闻言又笑起来,摇头叹息一声,将着方才一直背在背后的右手折回了向前,斜斜下指手中之剑,口中含笑道:“那我也许就该要换种方式,重新请过了。”
柳月亭朝他那剑上看去,略有诧异,那有些眼熟的比寻常之剑稍宽的剑身,圆形的剑镗,隐隐有觉,可不就是先前刘亦谋手中的那把黑布裹缠之剑。只如今,那剑上撤去掉裹布,剑身和剑柄之间的圆形剑镗上是一个黑白色的阴阳太极图纹,再看那剑身之上,随着那男子身上一阵隐约的凶意波动,其上竟似还有某种水波状貌的真气荡漾而开。
“炁清剑道?”
他心中豁然一惊,不过随即很快就否定了这个念头,朝向那前方之人深深一凝视,转头向着了姜雪灵,道:“雪灵姑娘,你可相信在下吗?”
“啊?”
刚刚讶异一声,从姜雪灵的口中,还不及多说什么,随即就被柳月亭左手握住左臂,右手搂在右侧腰间,被他一个拉动着,回身往崖外一跃,二人已然双双从山崖上坠落下,跟着才又是一声惊叫声从崖下回荡而起。
须臾,那持剑男子走到山崖边,向下看去,那崖间的白茫雾海中还兀自留存有一个漩涡之洞,周围的雾气绕着那漩涡,正有微微波动。
他凝视得一刻,转身行去。
不多时,待到崖上众人尽皆跟随而去,山崖之下的雾海逐渐归于平静。那道漩涡之眼一点点为周围涌至的云气所重新填覆,于消失之际的刹那,隐隐闪过一丝异样的炫目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