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墨门,玄清峰。
“好,我已知晓,你先回去吧。”袁迎舟长身而立,道袍袖角轻轻一挥。
“是。”他面前一位笼月峰女弟子,正是刚刚回山来的王红叶,作揖应承道。
直到王红叶的身影消失在林道间,袁迎舟回过身来,凝聚目光,望向峰外极远的地方。
“那边的事情怎么样了?”一道恬淡的声音从旁传来,清机道人的身影从清灵殿中行出。
袁迎舟道:“弟子回来禀报,暂时并没有多少异状。”
“那你怎么看?”清机道人说道,在殿堂门前站定身形,一束目光射来。
袁迎舟道:“恐怕还不能言之过早,魔教行事,素来诡秘多变,况且此次邪皇现世,定然暗中图谋,不能松懈大意。”
清机道人道:“此事自由你来主持,但清殊师兄的事,现在可有了说法?”
袁迎舟目色一闪,道:“不知师叔此话何意?”
清机道人道:“自那日,你与清殊师兄在这玄清峰上单独会面过,至今不闻清殊师兄去向,此间因由,恐怕也只有你能给出一个说法了吧?”
袁迎舟道:“师叔在参合峰上清修多年,或许有心下山一次,抑或入世了却牵绊,却非我所能知晓。”
清机道人淡然而道:“我与师兄在参合峰上同修数十载,从不见师兄离开山门一步,或是听闻他在世间有所牵绊。”
袁迎舟道:“那兴许就是别的原因,亦非我所能揣度。”
清机道人道:“那日,你将那祝青锋弟子放走,这可是原因?”
袁迎舟背身过去道:“或许吧,师叔向来对祝师弟心存芥蒂。”
清机道人道:“我并非在这件事情上指摘于你,当此之际,我们天墨一门于里于外,正该同心同德,无论是那祝青锋弟子,还是你们蕴秀峰门下的那位弟子。如今就算是那魔教不行复出,我们整个天墨宗门也即将面临一场浩劫,你可是清楚?”
袁迎舟停顿一刻,道:“自然是清楚。”
“这就好。”清机道人目光微微闪动,淡淡转口道,“那你想必也该清楚,当今之世,只有你与清殊师兄二人联手,方才有望让我们宗门免受这场浩劫。”
袁迎舟默然而立,依旧侧身朝向一边,许久不语。
清机道人淡然的语调又起:“‘镇妖塔’目前形势如何?”
“还算平稳,”袁迎舟道,“我早晚一次,向‘镇妖印’中灌输真气,可保无虞。”
清机道人点点头道:“总归是权宜之计。你虽定期查看封固,如此施为,最近几年也正有愈发不稳之象,看来那‘太虚兽’终要再度现世。其物世间至凶至邪,想当年,凭借清胤掌门师兄的修为都无法压制,到时我们天墨门中,势必难免一场浩劫,望你为大局计。”
袁迎舟也是颔首而道:“关系到我们天墨门千年气数,这一点我岂会等闲视之,但为宗门存续,在所不辞。”
清机道人有所皱眉道:“若真为宗门存续,就不该一意孤行,唯有靠你与清殊师兄二人之力,方能使我们天墨门免受此劫。”
袁迎舟道:“这点师叔也是不必忧虑。为宗门大局,我个人自当尽心竭力,再而清殊师叔那边,想必这次下山也只是一时兴起,不日即回。”
“就怕你们二人,日后也是各自心存嫌隙。”清机道人淡淡说道,目中一丝光芒闪过,“那天的事,你虽一直闭口不提,但我后面曾过去查看,我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
袁迎舟略微侧头过来,道:“师叔是指?”
清机道人道:“便是那‘镇妖塔’前,霜冻的林木以及烧焦的火痕,想不到你二人之间,竟至于此。”
袁迎舟转开目光,默然中一声叹息道:“是没错,我那日不曾拦下清殊师叔。这些年来,弟子们中间虽然偶有说法,但我与师叔之间,也的确有所疏离。后面倘若那‘太虚兽’真有出世的一日,不管师叔那边如何,我必无所保留,就算舍弃一身道行甚至性命,誓保宗门无恙,九死不悔!”
言罢,向清机道人稍一颔首,转身朝黑雾中去。
清机道人悄然而立,目光望进那黑雾深处,良久方才喃喃而道:“内忧未消,外患又起。莫非,这当真是我们天墨门该有此劫……”
镜州城,刘家堡。
城中前阵子的风波过去多日,堡中迎来几位特殊的客人。
“两位尊客,请往这边。”在穿过数重院门,进入到一片山水雅致的大院,回廊之下,刘亦谋躬身而道。
随着他口中的话音落罢,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跨过门槛,进到走廊中。其中的当先一人,身着黑金长袍,腰悬一刀长坠红缨,一手背负于后,在那刘亦谋回身引路,嘴角流露一丝笑意,一手前引以为回应。
“这边请。”这时刘亦谋口中又是一声,颌首低眉,便是向着那携刀男子说道。
而那后边一人,须发皆白的一位老者,衣着朴素,身上仅有一件寻常布衣,不甚起眼。但于举手投足,尽显孔武有力,一头白发整齐向后梳理系结,刚毅的面容上沉着镇定,虽未开口说话,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周身上下自然透出一股清凛之意。
刘亦谋在前边认真带路,不时回头说法,但一双目光只在前边那携刀男子身上,几乎不曾往后挪动一分,显然是忌惮极深。
“多年不见,你们刘家堡已是如此气象!”一边走去时,望向廊外的光景,那携刀男子口中称赞连连。
刘亦谋道:“托两位洪福,家父这些年来也是励精图治,堡中方有今日气象。”
那携刀男子笑道:“如今,可也算是这镜州城中第一大世家了吧?”
刘亦谋陪笑道:“不敢妄自尊大。”
携刀男子道:“小侄怕是太过自谦了,凭你们刘家堡如今的势力,在这镜州城中,又有哪一家能望其项背?”
刘亦谋脸上现过一丝生硬的笑意,道:“实不敢当,托赖诸位贵人助力,各大家族赏一分薄面。”
三人且谈且行,走到一条横穿走廊的石板路前,这时一位家丁装扮的仆人,从旁边的路上过来,正好要从走廊横穿而过。
三人稍微放慢脚步让行,那仆人双手端一大盘茶水,只顾低头走路,在接近走廊时,虽未抬头看人,但分明心中紧张不安,手中所端盘子也是微微抖动。依次从刘亦谋与那携刀男子面前经过,在走到那布衣老者面前时,手中不禁颤抖得愈发厉害,忽然间盘子从手中跌落撞地,一连发出巨大声响,冒烟的茶水飞溅起来,尽数淋落在那老者身前。
“怎么回事你!”刘亦谋口中急急出声,两步靠拢过去,伸手向那仆人接连指画,“赶紧收拾一下,回去重新准备!”
“是!”那仆人应承一声,连忙跪身下去,捡拾地上的碎盘。
“堡中下人笨手笨脚,还请见谅!”那布衣老者正稍微低头去看,刘亦谋已然匆忙赔礼道歉,低眉垂首着,目中光芒疾闪。
那仆人颤抖不已的手收拾着碎块,那老者轻轻移开一步,淡淡的声音道:“无妨。”
“多谢!”刘亦谋又一垂首道,仿佛缓释胸中一大口气。收礼抬头,也不敢如何向对方多看一眼,只转向旁边的携刀男子道,“家父得知两位到来,正亲自安排堡中准备酒席,于大堂内恭候。”
那携刀男子向身旁老者看一眼,脸上一笑道:“有劳刘堡主费心,阔别多年,令尊可还安好?”
刘亦谋面色稍稍变化,道:“家父一切安好,只是常忙碌于堡中事务,没能及时向神教贡献心力,实非有意而为。”
携刀男子道:“小侄多心了,但此次我二人过来,并非所为追究,反倒是有礼奉上……”
三人进到大院,继续行去,说话间已然能够望见大堂所在,正是仆人进出。一位中年男子等候于门前,在看到这边几人的身影,遥遥而道:“刘家堡刘墉,恭迎两位尊主大驾!”
携刀男子一声高扬道:“刘堡主,别来无恙!”
刘墉迎上前来,向这边二人躬身下揖道:“不敢劳烦挂心,两位尊主降临,有失远迎,请恕不周之罪!”
携刀男子含笑道:“听闻刘堡主劳碌于繁俗事务,又要为堡中上下几百口人维持生计,何罪之有?”
“尊主如此说法,可是折煞了!”刘墉拱手而道,额头间已有淡淡汗水渗出。
“并非客套之言。”携刀男子横过一手道,“刘堡主为我神教多年劳苦,如今神教散布恩泽,我这,可正是给刘堡主送礼来了。”
刘墉脸上筋肉抽动,细汗化作珠流,抬手抱拳道:“无功不受禄,我刘家堡自认这些年,于神教供奉无多,岂当受礼?”
携刀男子道:“刘堡主为我神教之心,神教从未忘却。如今只是一份小礼,从诸钩山过来,眼下已在路上,在我二人先行一步提前拜访,大概十数日之后,自当送达。”
“神教今日如此相待,看来我刘家堡也终于是到了这一天。”刘墉一只膝盖下跪着地,面色惨然,“但请神教念在昔日恩情,降罚我刘墉一人,放过我刘家堡中几百条性命!”
携刀男子眉间稍有一丝凝色,院中包括那刘亦谋在内,紧跟在堡主刘墉之后,许多人匍匐一片,哀求声四起。
片刻时分后,大堂宴桌上。
“尊主原有这般美意,却是鄙人曲解了。”刘墉推杯而道,面上还余有几分惊悸神色。
携刀男子微微一笑道:“不怪刘堡主有所多心,自从当年邪皇一败,诸钩山这些年来沉寂已久,如今虽由我们刀君堂入主,但也正可谓是百废待兴。”
刘墉道:“诸钩山沉寂多年,得尊主与刀君堂入主,正属我等祈盼,亦是神教之幸!”
携刀男子拿起面前的一只酒杯,眼望杯中酒水,若不经意般道:“那这么说来,刘家堡可是愿意收下神教的这份礼了?”
刘墉面上划过一丝莫名神色,道:“既是神教之赐,安能不受,容刘某在此先行拜谢!”
携刀男子忽而笑道:“刘堡主为我神教之心,果然一如往昔,来之前我等还拿捏不定,多年不见,正怕有所疏远呢?”
“岂敢岂敢,得两位尊主降临,我刘家堡上下生辉!”刘墉忙道,稍微向席间落座的另一人看去,那周身散发一股摄人之意的老者正双臂抱胸,闭目养神,似乎完全没注意这边的对话。略有停顿,又道,“对了,还未请问两位尊主,除去这神教赐礼,来这镜州城可还有别的贵事?”
携刀男子道:“是有一件。便是听闻前段时日,你们刘家堡中的那柄‘天权剑’,倒是拿出来,引发一场不小的风波嘛?”
“那剑是从我们刘家堡中流出不假,”刘墉说道,不觉朝向候在门外的刘亦谋看去一眼,“当年的天墨山一战,堡中子弟进入茫茫山麓,搜寻数载所获,之后便一直封存于地室。但这次的事,却是起源于那‘天权剑’为一个外人所盗出,在镜州城中一番张扬,引起纷乱。”
携刀男子默然着点点头,忽然一声道:“是那‘光芒殿’的人吗?”
刘墉皱眉道:“那人在校场上被揭穿身份,张口莫辩,情急之下伤人逃出,是光芒殿中一位叫做‘夏商澜’的人。”
“原来是他。”携刀男子托腮沉吟,“这么说来,难道真是光芒殿所为……”
刘墉道:“是尊主认识的人吗?”
携刀男子微微抬眼道:“有所熟识。此人自小被邪皇收为关门弟子,当年邪皇身死,光芒殿便是由此人接管,但后面光芒殿从诸钩山撤出,已有多年不曾谋面。”
刘墉道:“原来如此。之前城中那一阵武事,吸引四方来聚,更惊动天墨门中三位门主到场,我还想是哪位道上的人,原来是神教中后起之秀。”
携刀男子淡淡笑道:“凭弱冠之年,能够摄服昔日神教第一大宗脉,自然算是青年翘楚。但须思虑者,光芒殿沉寂多年,如今在天墨山脚下这般行事,却是何故?”
“自然也是有原因--”
门外忽然一道高声回应,一位暗蓝绸服的男子进到大院中,翩然走来。
“是你!”守候在院中的刘亦谋认出来人,立时横身当道,口中怒出一声。
“是我,阔别半月,少堡主近来可好?”夏商澜一步站定,不去看那四周瞬间围上来的一众刘家堡弟子,只向面前的刘亦谋含笑问候。
“不得无礼!”
刘亦谋咬牙含恨,大堂中一道声音传出,刘墉的身影出现在门下,朝刘家堡这边的人训斥一声,向夏商澜抱拳道:“既是神教来客,便请大堂上座!”
“多谢刘堡主盛情!”夏商澜高声回应,又边走去,边向一旁的刘亦谋点头道,“那么少堡主,回见。”
在他刚跨进门内,已有一道长笑声起,那携刀男子正笑道:“刚才听刘堡主说起,我还有几分不信,原来真是夏商澜夏贤侄!”
夏商澜含笑抱拳道:“小侄多年不曾瞻仰‘刀君’前辈神采,可也是心中挂怀,听闻前辈今日来这镜州城中,特来拜会。”
“老前辈也在。”说完,又向那布衣老者补上一揖。
刀君笑道:“夏贤侄有心,我们刚才正说到你前段时间的事,后脚你就来了。”
夏商澜含笑道:“小侄初来这镜州城,见此地正当天墨山下,尚武成风。又是想起昔日刘家堡与神教之交,特借来‘天权剑’一用,一场小打小闹,以武会友而已。”
刀君稍微收敛笑意:“惊动天墨门中三位门主到场,恐怕已经不是什么‘小打小闹’了吧?”
夏商澜道:“七星剑本是天墨门中所有,有天墨门的人到场也属寻常。”
刀君道:“我还听说夏贤侄此举,过于张扬行事,险些成为那天墨掌门袁迎舟的剑下亡魂,可真是胆色过人。”
夏商澜兀自含笑道:“神教与天墨门之间的恩怨并非只有今日,小侄以往也多有身陷险境之时,不足为道。”
刀君淡淡而道:“总归是在天墨山地界,我看贤侄还是多留心为好,莫要再亲身涉险。不然,岂非我神教一大损失?”
夏商澜道:“多谢提点,但如今有两位前辈到来,天墨门恐怕也不能再欺我神教无人。”
刀君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道:“贤侄怕是有些误会,我等此次离出诸钩山,只为神教散布恩泽,却无意与天墨门再生恩怨。”
夏商澜仍自面带笑意,但眉间已有一丝凝滞之色,口中只道:“前辈此言,小侄才当真不明。神教要散布什么恩泽?又什么时候与那天墨门的关系,如此修好?”
刀君道:“尊师邪皇,当年虽接手前任龙教主,统领神教,但也将神教带入万劫不复之地。现如今,诸钩山神教总坛满是残败,百废待兴,并不能再去与天墨门抗衡。”
夏商澜淡淡一笑道:“世间自诩正道之流,自古以来视神教为邪魔外道,不能共存于世。先师当年所为,率神教一举突袭天墨门,不过是抢占先机,就算没有那时的决策,难道神教就能高枕无忧了吗?”
“怕是不能。”他自问自答,又继续说道,“时至今日,依然要被那些所谓世间正道,视作异数,欲除之而后快。对于当年之事,小侄这些年来常怀思虑,每每认同先师的决策,神教能够存续数千年,所倚靠者,可不是别人的心慈手软,或是苟安一方。现在,前辈与刀君堂既然选择了后者,坐以待毙,看来神教的中兴大业,往后就只有靠我们光芒殿了。”
“夏贤侄颇有心气,但何以一叶障目?”夏商澜稍微躬身一礼,转身走向院中,后边刀君的话音自堂内悠然而出,“今日的天墨门难能轻易撼动,神教中兴,也绝非靠意气所能成事,不能隐忍心性,势必先自取灭亡。念在你们光芒殿与我们刀君堂,昔日本来同列神教三大宗脉,特此好言相劝。”
城中某处,树荫如盖。
“这么说来,他们刀君堂,往后要打算与天墨门相敬如宾?”邪皇听完夏商澜的讲述,转身望向一个方位,口中淡淡而道。
夏商澜一个拱手道:“恐怕是这样。”
邪皇不禁笑道:“当真可笑!别忘了,当年一起攻上那天墨山的,可也有他们刀君堂一份!”
转头又一声问道:“还有,今天你过去的时候,那个人可在?”
夏商澜眉间稍微一凝,虽未指名道姓,但也立刻明白是指何人,应声道:“在,是与刀君同行。”
邪皇冷笑一声道:“看来,也不必我们费什么心了。有那人在,再加上他们刀君堂现在又重回诸钩山,要先行自取灭亡的,恐怕还难说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