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之折铁,即是无言的岁月。
溪谷间,那许多遗落于各处的刀剑,有些上面还依稀可辨认出一些铭刻的人名,或者其他的一些想来应是别有寓意的铭文。也许那其中的每一柄刀剑都曾经见证一段不同的人生,但如今也只是通通归于了荒芜。
当年的那一场正魔之战,柳月亭的眼中望去,不禁在想那究竟是怎样的一段斑驳岁月。想到那个太师叔口中的,因试验阵法失败而直接招引了那场祸乱的清胤真人,也想到那个师父口中的,为那段纷乱岁月划上句点的清胤太师父,以及那个仿佛冥冥之中,与此事关联在了一起的祝姓师叔。
想到天墨门中,以往也有过那许多,和那个曾经的自己一样,不能炼气,身处一般困境之中的前辈,他的心中不由生有几分亲切感。
只是随后,再一想到自己这个新晋“炼气弟子”所炼成的那道火象真气,心中忽然又是紧了一紧,上次那宋铁柱口中的狐疑话语还回荡在他的耳边,先前他自己在那青岚峰上初次炼气,周身萦绕于那道道奇异红线的情景也仿佛历历在目。
他不禁又开始思索起那个古怪晶石可能的来由,究竟会不会是旁人刻意隐藏在那里的?
又只是,那青岚峰如此隐蔽难寻,倘若终究是别人之物,那又会是谁人所放置的呢?
这眼下,正当他陷入这阵思绪,苦无头绪之时,渐渐感觉到头脑中有些晕沉起来,只当了是一时思忖过度,自没去在意。有些的恍惚中,继续思索,过后不久,又蓦然是想起来,先前在那青岚峰上遇到姜雪灵的情形。
“会不会是她的?”
他的心头忽地想到,此念一生,顿时暗自忐忑,目光不禁朝向那前方女子看去。
然而,正当他就想要上去询问,却见她脚步似乎有些踉跄不稳,原本一路的在石溪上轻巧跃行,而此刻,只是循着平坦之处都似乎有些跌跌撞撞的,不时还要寻至一块大石用手撑一下。
柳月亭见状一惊,不觉间加快脚步,行上前去之时,那女子正往他这边偏偏倒倒地跌撞过来。柳月亭忙扶住她的肩膀,见她头颈有些无力地低垂下,眼神也有些迷离着,有些惊讶道:“雪灵姑娘,你怎么了?”
姜雪灵勉强抬头看来,声音有些无力着道:“没什么……我好像走得有点累了。”
柳月亭望了望身周,道:“那我们过去那边休息一下吧。”言罢,扶着她行至附近一块大石的斜面上坐下。
见她刚坐于石面之上,又不觉垂首,看来似乎是真有些疲惫过度了。柳月亭有意让她休息一下,也没再同她言谈,趁了她休憩的这空当,走到溪水边,分别朝向上下游方向望去,唯见两边的白雾都愈发弥漫了起来。
“这里的雾气,怎么会如此浓厚呢?”
他凝眉而思,心头默念道,迷惘中正自有些心生忧虑,不觉回头朝那女子看去,见她此刻坐在那石头坡面上,双腿蜷缩在一起,双手抱膝,将头埋在了膝腿间,似乎是想要睡一觉。
见状如此,柳月亭的心头突然间莫名一凛,几步走过去,开口慰问道了一声:“你还好吧?”
在他有些担忧的目光之中,姜雪灵兀自抱腿坐着,只是肩膀微微动了一下,有些愈发低微的声音道:“我没什么,只要休息一下就好了……”
“嗯。”
柳月亭口中轻应一声,随后便即默然无语着,见她方才还那般欢愉灵动,这会儿累了是要休息,不过隐约中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难道是那剑上寒气之故吗?”
脑海中倏然闪过这个念头,柳月亭往她系在腰间的剑看去,那剑上黑雾兀自浓重不散。他的眼中渐有光芒闪动起来,想到自己方才握上那剑时,就觉其内阴寒之气蚀体,那剑寄存的石壁处更是草木尽皆不附。而如今,她随身携带此剑许久,以至感到不适,或即是受其影响之故。
念及此处,他一定心绪,低头看去,口中道:“雪灵姑娘,我看你这剑上寒气袭人,要不我先帮你拿着吧?”
“嗯。”姜雪灵闻声未动身形,只是口中淡淡应允一声。
柳月亭稍一犹疑,伸手从她腰间解下剑来,绑在自己腰间悬挂着的剑柄上,转身往溪边走去,打算让她先安静休息一下。
然而,他的脚下才刚跨出两步,立时感到一阵晕眩袭来,脚下步子也跟着一阵散乱不稳。这眩晕感让他熟悉,正是先前他思虑于自己那奇石来源之时,就感受到过的那种晕沉感,只不过是更加强烈了。
蓦然间再想到,方才那女子也是这般的步履不稳,而自己原先还怀疑是这异剑之故,如今看来却又似是别有蹊跷。
眼下,阵阵袭来的眩晕感让他萌生沉睡之意,手脚也逐渐绵软起来。他抬头往溪道四周看去,谷中浓厚的白雾一如既往,不同的只是此刻他看向那白雾的目光,双眼瞳孔骤然收动,隐约有惊惧之色波动。
他又试着调运内息,只感体内真气滞涩,“逐风诀”身法已然无法使用,心中的那份惊惧化为了冷汗,从额头滚下。
“这是瘴气林……”他的脸上忧惧交集,口齿间挤出来几个字的自说自话,好似绝望之人的低语。
“雪灵姑娘,看来我们要马上离开此处了!”
他当即转身回去那女子身旁,有些急迫的声音道,却见她此刻偏着了头,靠在膝间,双眼禁闭,未闻有言语声。心头大震,忙用双手摇动她的肩膀,过得一时,方才见她微微睁开了眼睛来,口中迷糊的声音道:“嗯……怎么了?”
柳月亭心头骤然一轻,差点就要直接松懈睡去,不过跟着还是强打了精神道:“我看此地不便久留,我们还是加紧赶路的好。”
“不用那么着急嘛,”姜雪灵侧睡中微弱的目光看来,眼神里迷离游光,口中轻言幽语般道,“我们休息一下再走不好吗?”
柳月亭一窒,心中的忧急不减,抬头往方才来时的白茫溪道看去,眉间愈紧,言道:“我看我们在这里耽搁得有一会儿,我担心那些人就快要追上来,倘若我们在这溪谷中被他们围困住,那可就麻烦了。”
姜雪灵稍微恢复了些许神采的目光看过来,也似是略作思虑了一番,轻声道:“那好吧,不过我现在好累呀走不动,那要怎么办?”
柳月亭一怔,一思量,言道:“如果雪灵姑娘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扶着你。我们慢慢走出这片溪谷,总好过被那些恶人追上。”
姜雪灵闻言未答,只是转头朝下,往膝腿间更深埋了埋,过后方才口中轻应了一声。
这片,仿佛就连一声鸟鸣声都没有的山谷,越往前去,天地间愈发只剩了苍茫一片,四周尽皆寂寥无声,静若入夜。
柳月亭右手握在姜雪灵的手腕,拉着她行于溪岸,想到这瘴气绝地,自己一度不察,又是累及于人,脸上歉疚之色溢于言表。后见她忽然脚下几个不稳,仿佛就要无力跌倒,手上又将她拉近了一点,左手握在她的左手臂,右手挽在她右边肩头。
继续这般行去,柳月亭扶持的右手间,感受到她肩上愈发柔弱。如此再行得一时,她步下又生绵软。
柳月亭原是想要这般扶持着她,二人尽快行出这片溪谷,不过此刻在她的身子愈发绵软无力,自己双手托肩的力道已然是无法扶稳。不禁略微一个转眼,往她身上看去,有心想要去扶在她的腰间,心想那样也许能多撑一会儿。不过回头又再想了想,似乎又是觉得不太好,脸上神色转换一阵,口中发声言道:“雪灵姑娘,眼下我们须要尽快行出这片溪谷才是,要不,我还是背着你走吧?”
“好。”姜雪灵方才虽然没有言语,不过行走之中,意识自然还算清醒,口中答允一声道。
“不过,”接着,柳月亭又在说道,“你要一直跟我说话,好吗?”言罢时,他见对方又点了点头作为应允,遂俯身下来将她背在了背上。
“不知雪灵姑娘,今天是打算去哪里呢?”
稍后时分,这般背负了人继续沿溪行去,柳月亭微微侧头,口中言道。
“我本来是要去取东西。”淡淡的发香之中,姜雪灵的声音响起在他的耳边,呢喃低语般。
柳月亭一怔,心中骤然想到,难道果然是在说那个石头?
不禁是口中一声问道:“雪灵姑娘可是又要去那青岚峰上吗?”
姜雪灵的声音道:“不是,是去建溪镇里。”
柳月亭诧异道:“不是去青岚峰上取东西,而是去建溪镇里吗?”
姜雪灵道:“是啊。”
柳月亭道:“那我上次,见你在那青岚峰上……”
姜雪灵道:“什么?”
“呃,没什么……”柳月亭眼神闪烁,言语含糊,“嗯……那不知雪灵姑娘,先前可有留下什么东西在那青岚峰上吗?”
随后时,姜雪灵仿佛应声思索,过了一会儿方才又道了:“没有,我之前还是第一次去那里。你能不能问点简单的问题啊,我现在好累,哪有力气去想。”
柳月亭闻言苦笑,想了一想,忽是又问道:“那不知雪灵姑娘今年多少岁了?”
姜雪灵顿了一顿,言道了一声:“十七。”
柳月亭道:“那我还要比雪灵姑娘大两岁。”
姜雪灵道:“你能不能不要‘雪灵姑娘’‘雪灵姑娘’叫了啊,也嫌不累吗?”
柳月亭一怔,赔笑道:“那我要怎么叫你,‘姜姑娘’吗?”
“嗯。”姜雪灵一时未语,随后方才口中轻应一声,听声音仿佛又有疲惫之意袭来。
柳月亭见她又有些精神恍惚起来,接下来的话语也少了些,思绪中,忽是又想起先前在那“镜花楼”中,她对于六师兄的事情倒似乎很感兴趣。当下遂又讲述了不少蕴秀峰上的事情,果然又见她言笑晏晏。
只是如此也没多久,又渐渐成了柳月亭的自说自话,他回头呼唤两声,良久方才换来一道迷糊的应答。他急上心头,也慌不择言了道:“姜姑娘,眼下此处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要是睡着了的话,在下可难保不会做出什么事来,你难道可以这么放心吗?”
“什么?”那女子的一声回应,声音中颇有些惊讶。
柳月亭一顿,一思量,又衷恳而道:“其实我也很累了,所以才希望姜姑娘能和我多说说话,这样我们才能不被那些人追上,不是吗。”
言罢,他一时也未闻那背后女子的言语声,只是随后他又再起了别的话头时,二人方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言谈起来。
接下来,又过得了不知多少时分,在这处雾气弥漫的溪谷之中,二人也不知这般行了有多远。只是不觉之中,溪谷中各处散落的刀剑,从渐次稀少,到后来已然是全无踪迹了。
柳月亭回头,往来路方向看去,眼神里没有了多少慌乱,也许他知道,如今已是很难再有人能够跟上来。他回过头来,继续往前,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笑容,先前内心中那份忧惧也已然消散于无形。
此刻,在这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的天墨山壑的一角,也许只有这天地方能知晓他内心中的丝丝幸慰。
感受到那背上的人儿身子柔弱无力已极,仿佛再也不能承受那份疲乏之意,口中也已然是气若游丝一般。而他自己的脚下也早已麻木,每一脚踏出都像是踩在云上,让人感觉到随时都有可能一个踩空,坠入那无尽的虚无深渊。
天地,此刻在他的眼中渐渐融合,终成迷茫一片,可他仍在行去,脚下仿佛始终就是有一股力量支撑着。
在这天地万物尽皆苍茫一片的恍然中,他脚下行至一条溪流的岔路之畔,这里,另外一条溪水流淌过来,与面前的这条溪流交汇。恍惚的神智中,他转头向那道支流的来向望去,仿佛听到那边正有水瀑之声隐隐传来。
伫立得一刻,似若心有所动,抬动了步子,朝着那边而去。
溪流不长,在他顺着溪畔行去,前方雾中隐约现出一道山壁,一湾水瀑小潭,几株青树,以及那树荫之下的一间木屋。
“这里是寒波谷吗?”他的心中不禁冒出来一个念头。
“吱呀--”
一道木门的深沉旋扭声响过,他推开屋门,门框上应声掉落下许多尘土,显是许久未有人居住。
屋子四周的墙壁上挂有几幅装裱好的画卷,窗边的桌上放有一些纸砚。
他在屋中环顾,仿佛是在寻找着什么,不过吸引他的似乎也并不是那些屋内的雅致物事,而是空气中若有若无的一丝熟悉气味。当他在屋中各处寻觅,不觉间目光落在斜前方一道后门之上,脸上神色不定着,走过去推开那道木门,穿出了屋子去。
一座篱笆扎围的小院映入眼帘,以一条还隐约可见的鹅卵石小径为隔,两旁栽种有许多花草。柳月亭的目光扫去,最后落在了一小片丛生的草株之上。
认出来那是一种药草,他的眼中渐有淡淡光华闪动,仿佛是黑暗中的一盏明灯,点亮在他原本暗淡无华的眼渊。
他当即转身回入木屋,粗略拂去一张床榻之上的积尘,将背上的女子放躺于其上。
“姜姑娘,你再等一下。”
他口中一声道,又回去那屋子后面的小院,扯起几株药草,在一旁的山石上捣碎,撕下来两条衣襟上的边带,将其浸润上那药草的汁液,最后再回到木屋中,将一块衣带当做了面幕,覆在那女子的脸上,又将另一块系于自己的脸面上。
这一切做完,他守在床榻之前,看着她呼吸渐渐趋于平稳,方不由长出一口气来。
稍后起身,正要在这屋子的周围视察一周,临走,又不觉回头,向那床榻之人看去,见她此刻双目禁闭,眼睛睫毛微微颤动,神智尚未回复。
看得一刻,去将那衣带的两头轻轻折压在她头发下面,回身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