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林子中举步行出,袁迎舟抬头看去,前方林道延伸过去的一片空旷场地上,一座漆黑的小庙孤零零伫立。
庙宇外面的一圈墙垣破败了,上面许多巨大的残缺口,还挺立的剩余墙面呈尖齿状排布,整面院墙看去,仿佛某种凶兽张开嘴来露出的獠牙。
透过缺口,袁迎舟的视线落在墙垣内的那座小庙。
此时月黑风高,先前还照耀大地的一轮明月,已然隐入乌云。暗夜,于这处深林之后的空地上降临,四下里寂静无声,连一丝的微风都没有。庙宇周围的各种景物,在这一刻全部都凝滞了,一动也不动,仿佛失去了原有的生机。
袁迎舟一声冷哼,清冷的口气道:“歪门邪道!”
说道中,他手中太阿神剑出鞘,剑身上当即猛烈燃起一道耀眼的火焰光幕,好似那落入凡间的骄阳,映照得四周一片通明。
携剑行至到庙堂前,虚掩的庙门中透出着一阵死寂的气息。
袁迎舟面色深沉,左手一挥衣袖,生起的袖风瞬间将两扇本就衰败的庙门轰得四散而开,连续的木头碎裂声不绝于耳,大量残片顺着袖风的势道,朝里飞射进去。
就当这阵声势发生在庙门口处,激起阵阵飞扬的尘土。猝然之间,一道黑色的人影从那庙堂内现出身形,朝向门口这边直冲过来。
袁迎舟不躲不避,挺剑便刺。
再看那道身影,来势不减,在临近袁迎舟身前时,赫然已被一剑穿透。然后时,那身影就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道,软弱无力地往一旁扑倒了下去。
袁迎舟低头看去,不禁是眉头一皱。见那人虽然周身隐于一股黑色的阴影,但却并非是日间那人身上所穿的那种黑色衣袍,倒正像是某种蠕动着的黑色雾气。
剑上的火光照耀,那人趴在地上,任凭鲜血流淌成河,犹自一动不动。
袁迎舟收回目光,站在庙门口,朝向庙堂里头望去,双眼中反射出身前阵阵跳动的火焰光芒。
此时此地,他分明还能够感知到,就在眼前这座庙堂内的某处位置,还有着两个与地上此人一模一样之人,周身包裹于同样怪异的气息中,这一股让他刚才错判了人、过后方才察觉出来的气息。那并不是一种寻常的气息,或者说并不是活人该有的气息,但要说是亡者,三人分明也还未真正死去,若要说是活人,三者身上却又似若没有任何的生气……
一时陷入了思绪中,袁迎舟凝眉伫立,未有所动。
此时的庙堂内,尘埃渐渐散尽,那庙宇后方的林子中,忽然间响过一声十分细微、恍若有人踩动地上枯枝的声响。
袁迎舟豁然抬头,剑刃上的火焰之势再度大振。绕过了庙堂,出得了院墙,朝向一个深入了外面林子中的方向,急掠而去。
小庙内外又恢复平静,周遭环境重新为一片黑暗所吞噬。除了庙宇之后的一处林子中,那里,一个身影后拖曳着一道长长的火光,于深林中逐渐远去。
现下此刻,当一个头戴斗笠的身影走出庙宇来路方向的树林,目光所及之处,便正是这般的景象……
一处坡度平缓的小丘山头,一道人影以极快的速度掠行至此,旋即生生站定。残余的前冲力道带动着风势,令得四周一阵飞沙走石,稍远处地面上,匍匐成片的干枯藤蔓草叶波动起伏。
尘土消散时,那人影缓缓定形,现出来袁迎舟的身影,径自悄然而立着,双眼视线穿过树木稀少的山头,朝向山丘外面的地界望去。
天穹之上,月亮从阴翳中探出头来,洒落清晖。
山丘之外,大地上如同这般的许多座山丘,交错而卧。露重的夜里时分,低洼的山坳间开始积聚雾气,承载着当空的月光,渐渐汇聚成一片浩渺的银白湖海。
如同湖海中岛屿般的小丘山头,袁迎舟伫立一时,目光朝向四周察看,忽然间若有所感般,低头,朝向正抬起来的右手手掌看去。时下,距离他同那黑衣人之间的斗法,已然过去了有好几个时辰,但他掌心之中的那一股黑气仍然有如跗骨之蛆,久久挥之不去。
袁迎舟凝视一阵,抬手一捏法诀,在身前凌空刻画,须臾间,身前的半空中再度生起来一道青光闪闪的太极图。接着时,他右手成掌前推,掌面平贴于那太极图上,随即手掌翻转回收,那太极图也顺势翻转,平平躺于了他摊开的手掌。
缓缓转动的太极光辉中,道道青光四散折射。如此,他手掌之中的形势也愈发显露出来。
在初时,那黑气虽则轻微飘摇,却仍然能够附着于掌心,好似水波里的蚂蟥。不过,那青光太极图又岂是等闲,千百年来道家赖以斩妖除魔的神妙真法,世间万般阴邪秽物之天克的存在。
那黑色“水蛭”在太极图中继续存在一阵,很快便开始有些焦躁不安起来,不停扭动着“身子”,仿佛试图摆脱所处的不适环境,但是却又如何能够?
不多时,那“水蛭”似乎终于再难承受。根部从吸附的手掌中脱离,整个在青光之海中逐渐上浮,等升到太极图平面上方约摸一尺有半,忽然一分为二,化作一大一小的两截黑气,朝向着两个不同的方向,飞离而去。
袁迎舟目光闪烁,眼望着那两截黑气飞去的方向,尤其是其中的、他面前一个斜前的方向,同时也是那道大黑气飞去的方向。而至于那可能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方向,对于此时此刻,会出现在这里的他来说,心下自是再明白不过。
然而,当他眼望着那个方位,双目中一阵闪烁之余,却并没有朝向那边迈步跨出,反而是缓缓转身过后,面朝了另外一个方位,便是那道小截黑气飞去的方向。
现下此刻,就在那个方向上,一个庞然大物静卧于远方大地,正是日间他来时的地方--镜州城。
深夜里。
面前一座宅邸中透出着沉寂,连同那大门把手上积蓄的灰尘,仿佛都在一起昭示着宅子已经许久没人居住。
站在院门之前,袁迎舟向面前的这座寂静庭院观望,不觉良久,随后展动身形,悄无声息地跃入院墙。
此地大概位于城郭北部一隅。他先前,循着那黑色雾气消逝前所指引的方向,径直而来,自从进入城中,前后也途经不少宅邸院落,不过在那其中,令他驻足停留多看几眼的,却也只此一处。
另外,说来也是奇怪,先前那些宅院所在的街道上,往往有见到零星的天墨弟子巡游。而此处宅院的周围,四周竟不见一名天墨弟子。
庭院深重的宅邸,一片异样的沉寂之下,似若正掩藏着某些别的什么,吸引于人。
须臾之后,果现蹊跷。
就在袁迎舟跃落入庭院,沿着一条依稀可见的石板路朝前行去,脚下的石板上逐渐显现出些许深色的点滴痕迹,与此同时,空气中也开始弥漫一股极其细微的血腥气息。
庭院共有三进,幽暗的园林中,袁迎舟悄然行进到第二重院落。这里,园中的林木更加茂盛,同时,滴落在石径上的点滴状事物也愈发密集。
而就当他轻轻一拂衣袖,第三重院落的大门应势而开,那已然可用遮天蔽日来形容的树荫下,庭院深处的一角,一张点着烛火的石桌旁,一位衣着雍容华贵的青年男子静默而坐,一手按放在石桌上的剑,另一只手自然垂下,臂膀位置包裹一层白色绷带。
“想不到你竟能使计脱身,逃遁至此。”
那人低头望向桌上,仿佛正若有所思。此刻耳中骤然听到门扉之声,抬头看去时,庭院中已有一道言语声响起。
那话音听似淡然无意,但任谁也无法忽视其中蕴含着的一股凛然杀意。
一道刺骨的寒意直侵入体,夏商澜当即从座位上站起,右手抽剑出鞘,横于胸前,口中再难道出一个字来,因为就在此时,那追命之人的攻势已然临至身前--
纵观天墨四象剑道功法,其中犹以火、土二者最为凌厉刚猛,威力绝伦,是为极尽侵攻之道的修炼路数。而其中的火象剑道一路,历来以一招代表性的“烈火裁决”为门面,但凡能够习得此招的天墨弟子,再结合上基石“两仪剑法”与轻功身法“逐风诀”,就已然能够在江湖之中跻身高手行列。
早期天墨门中的“烈火裁决”绝情绝命,一招使出,有死无生,又因招式动作类似斩首,在世间素有“杀生一剑”之称。后来,经由上代天墨掌门清胤真人以悲天悯人之心,加以改换招式,方才稍敛锋芒。
但有所谓“势不可使尽”,如此杀招原本不该这般轻易为凡人所驱御,就算是修研天地自然之法的道家门人也不例外。此招为寻常的天墨弟子所每使出一次,体内必定气血翻涌,短期之内无法再重新积蓄真气,难以连续施用,这也可说是此招的一道破绽。
然而,身为天墨门上代弟子辈分之首,凭由天赋卓绝,在昔年之时,袁迎舟曾参研出一道驱御此招的奇异法门,竟突破此招的这一缺陷,可以令得体内真气源源不绝,化作无休攻势。
当下时分,袁迎舟使开此招,大开大合的招式下,呼啸连声的焰火在寒空中拖曳出长长的火光,如同化身为一条附生于他利剑之上的舞龙。
面对攻势,夏商澜且拒且退。
但一来他肩头负伤,举剑格挡之余,所承受之力道往往牵动于伤处,势必难以为继;二来此刻对方出剑凌厉,仿佛再也不留余地。如此形势之下,只顷刻间,他伤处又崩裂出血,在退至回廊边缘时,一个绊倒,朝后斜斜倒在了廊下,再无招架之力。
袁迎舟不作多想,目中闪过一丝异色,一挥剑,当空斩下。
眼看那剑下之人立时便要血溅当场,就在这时,旁边斜刺里突然飞来一柄长剑,挡下他的这一招下劈。
一声刺耳的金鸣声响过,那剑从二人中间穿过,又继续朝前飞去,还在半空中时,剑身上豁然腾起一股火焰,那竟如同是这清夜里邪神睁开来的眼睛,幽蓝色……
“青薙冥火剑?”袁迎舟身子大震,口中不禁一声道。
但随即,还不待他完全反应过来时,他双眼死死凝视着的那剑飞去的方向,在那边,丈许开外的地方,走廊内的一根圆柱子旁边,一位长白发老者正伸手取下那一柄插在柱子上的飞剑。
火光照耀下,认出那人来的一刻,袁迎舟的双目中同样如欲喷出火来,牙关紧咬间,从牙缝中硬生生吐出来两个字音:“邪--皇!”
那老者取剑在手,转过身来,朝走廊地板上瘫坐之人看了两眼,随后向着了袁迎舟,笑言道:“袁道友,好久不见。嗯,也许现在应该叫你袁掌门了吧?”
紧接着,他一看向袁迎舟手中,又道:“是‘太阿’啊,还真是让人怀念。”
“你竟然还没死!”袁迎舟睚眦欲裂,应声而道,万难相信所见之景象。
那老者口中轻笑几声,道:“大概是老夫还有大事未成,故而,那阎罗殿还不曾屈就得。”
袁迎舟静默不语,双目中闪烁不已。这眼下,镜州城中果真有魔教势力回溯是一回事,但如同这等魔教中的老魔头现身于天墨山下,却又是另一回事。
此时此刻,他面上沉稳不动,内心中实则波澜万丈。
现如今,对于此人究竟如何做到死而复生,已然并不重要,身为一派正道宗门之主,所要考虑的是更加实际的东西。
想那昔年之时,此人凭借手中一道不世出的邪恶法宝,带领魔教,所掀起的血雨狂潮,几乎令得整个天墨门都为之倾覆,道行通天的清胤真人竟也伤重仙去。而如今,自己虽然道行不及已故的清胤真人,但其人手中那威力绝大的法宝也同样已然损毁,或许凭借自己如今的修为,已然当可与此人单对单一搏。又倘若实在不行,哪怕就算是只得拼个玉石俱焚,以自己现今的立场,恐也是不得不为……
当下,袁迎舟心头快速盘算。前方廊间,与他相对而立的那老者也并不如何着急,只是默然投射而来捉摸不定的目光,额头间的刀纹深刻,面上犹自气定神闲。
窒息般的对峙之余,袁迎舟这边仿佛打定主意,身形甫动,就要有所动作。就在这时,他身后的方向上,一道仿佛蕴含着无尽怒意的呼喝声骤然传来,同时伴随刀剑破空的尖啸之声。
“袁迎舟!你太过狠毒!”
他心头暗自一怔,这边的行动已然无法再继续进行,转而回身,接过来人的连番出招。
“祝师弟,有话好好说,何必要如此斗狠?”认出那人来,见他也不知怎的,上来就不由分说,一副以命相搏的样子,袁迎舟不禁愕然道。
祝青锋手上剑招不停,凶狠而道:“废话少说,我们之间从此再无话讲,我要你为三位师弟偿命!”言罢时,手上劲力倾泻,一手“真两仪剑法”施展到极致,竟尔凭空生出风势,带动庭院林木中的落叶,从枝头萧萧而下,环绕于二人周围,翩翩起舞。
袁迎舟不解其意,问声道:“你在说什么,什么为三位师弟偿命?”
祝青锋恨恨而道:“你竟还要装作不知,这次让我亲眼撞见,再也由不得你狡辩!”
袁迎舟刚要再度开口,脑海里闪过先前在那城外破庙中所遇见的景象--
难道竟然会是那三个人?
可是,就算如此,那三人分明是为那黑衣人所害,是其所修炼的某种邪恶功法的受害者,如今又怎会怪到自己头上,况且其中有两人还并未死去?
当下一面接招,一面向祝青锋照实说道一番,怎料却被对方全然当做了狡辩之言。
袁迎舟心生忧虑,不想与他再作此无谓之争,但一个转眼向四周看去,刚才那魔教二人的身影,此刻已然消失无踪。索性收回心绪,思虑眼前的天墨旧人这边,要将彼此间的这场莫名误会解开,撤剑不再与之硬拼,以“逐风诀”攀上树巅,朝向先前那城外破庙的方向而去。
些许时分后,城郊之外,废弃庙宇前。
刚从林子中出来,袁迎舟的心头就豁然一动,当即一个急掠到庙堂中,到佛像后面的庙堂深处查看。但于他剑上明亮火光的照耀下,墙角四周到处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什么人在?
他走出佛堂来,向着那地面上趴卧之人看去,见他依旧趴在血泊中,区别只是,那滩血迹已然又扩大了许多。而就在他自己的剑上,跃动的火焰之下,此刻还留存着一片相同的血迹,只是被烤得干了,变成了深色的印记,附着于剑身之上。
之后,他又再度进入庙堂内查看。
出来之时,他站于庙门下,向着外面地上的情景看了看,随后转身朝里,不觉间视线上移,目光停留在庙堂里的那一尊巨大的落地佛上--
佛像面上的神情到底是什么呢?
世人常众说纷纭。
有人说那是慈祥,代表着佛家胸怀慈悲之心;有人说那是怜悯,圣贤之佛怜见世人浮沉苦海;也有人说那是冷漠,佛祖超然物外,渡人自渡。
而此时此刻的这一座郊野荒庙之内的佛像,于辉煌的火光从下往上照耀,佛像的脸面上阴影交错,莫可名状的神情之中,倒似若是正透出着几分凶戾--
“怎样,你还有何话说?”
循着一道言语声,袁迎舟缓缓转过身来,面对后面走来的说话之人。
“这位是周子林师弟。”祝青锋信步而来,边说着,看了一眼地上血泊中的人。经过一路跋涉,他此刻的话音中,反倒是有了几分淡然,“至于另外两人,想必你也认得,钟全与吴源二位师弟,没想到你竟能如此绝情。”
“你刚才说道,钟吴二位师弟仍在此处,并且尚有活气,现在可还有什么话要讲?”他说道之中,语气转寒,“还是说,你便是要将我也引至此地,好一并杀人灭口?”
言罢时,祝青锋一抬眼,径直向面前之人看去。
袁迎舟一时悄然立于原地,不曾开口言语。
“那么,”此时,祝青锋冰冷之极的语调又道,“在此之前,便请先行告知钟吴二位师弟的所在。”
袁迎舟目中的光芒闪烁定,就要开口说道,当此之际,他身侧墙壁上的窗户中倏然闪过一道人影,正是带着了那某种深重的晦暗气息。
他心头骤然一惊,抬眼向祝青锋看去,却见他一副毫无所觉的模样。
当即思绪急转,也就只好先顾不得个人恩怨,以剑指天,身子冲天而起,在庙堂屋顶破开来一个大洞。之后,立于屋顶上顷刻,辨明方位,朝向那道身影远去的方向,飞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