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山久雪方晴,万籁俱寂。
此时紫霞渐盛,已是日出之时。水汽凝霜,挂于松柏之上,结成凇花。
本是绝美雪景,却忽然见半山腰一处石洞口,莫名蒸腾起氤氲白雾。
而在白雾中,隐约显现一道少年身影。
那少年穿着青黑道袍,正盘膝坐于地上石板,兀自按六六咽法采气修炼。
大口吞咽天精地气,令气入腹,舌津生时,如饮甘霖。如此反复六次,过后腹中鼓鼓,灵台清明。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山道上传来呼号声,夹着冬风旋进山洞里。
“嘿呦!”
“妖魔鬼怪莫拦道,我为仙人抬仙棺!”
“嘿呦!”
“一打仙棺二打材,三打福寿进门来!”
“嘿呦!”
……
少年听到呼号,恰好早课方止,朝着洞外望了一眼,见一众力工,抬着一口棺材,正沿山道蜿蜒盘旋而上,已将近洞口了。
他喃喃一声:“师父,你的棺到了。”
说罢,闪身从洞中蹿出。
当前两位抬棺力工立刻吓了一跳,队伍行进之势戛然而止。
领路的棺材铺掌柜,名叫张文柏,看到眼前这位穿着宽大青黑道袍,身形极瘦,双目炯亮精明,脸色蜡黄颇显老成的少年,正是水月观的明亭小道长,竟亲身下山来接,连忙作揖说道:
“怎可劳烦明亭道长亲身来接,让我们这些吃苦力的粗人真是受宠若惊。还请道长前头慢走,保证误不了吉时。”
少年道号明亭,原名魏大洪,并非这个世界的人。
十年前,他在古玩市场淘到了一面铜镜,回去把玩时却被吸入镜中,等再出来,竟换了一个世界。
而他魂穿入主一位明亭小道童身上,成为东华山水月观、清虚真人座下的唯一弟子。
本以为能修道长生,却不料在前几日,清虚真人竟突破筑基失败,身死道消了。
魏大洪知道这位张掌柜怕是会错了意,微一点头轻声说道:“我恰逢此处修炼而已。”
说完转身往道观而去。
张掌柜快步跟上,掏出方巾擦汗后,斟酌说道:“还请小仙人节哀,我年幼时得东华仙人救命之恩,未曾有所报,不料造化弄人,恩人竟驾鹤西归,让人呜呼哀哉!”
魏大洪没听清虚真人说过这份因缘,好奇问道:“张掌柜和我师父原来早就结缘,我却未曾听闻这桩往事。”
张掌柜打开了画匣子,连忙说道:“这已有好多年了,年幼时夜深时分路过乱坟岗,被邪祟侵了身子,眼看活不成了,恰好东华仙人夜宿舍下,侥幸捡回来一条命。”
“说起来东华仙人的手段,真是玄妙莫测,仅是远远看了一眼,就知道我身上沾了脏东西,拿出随身铜镜,这么一照,本来我全身冰冷至极,立刻如沐暖阳,一下子活过来了。事后听说,当铜镜照于我身时,竟有凄厉惨叫声炸出,随后冒出一股轻烟,我这病也就好了!那邪祟定是被铜镜照的魂飞魄散了!”
张掌柜说到兴起,激动声音把喘息声都盖了下去。
“铜镜?!!!”
魏大洪初听这桩往事,还略有兴趣,然而却在听到铜镜两字后,神情大骇,如被人从里到外看了个通透。
当初在古玩市场淘到的那面铜镜,原以为消失不见,却没想到等他恢复意识后,才发现那面铜镜,竟一直隐藏在识海深处。
“对对,就是这件宝物。当初东华仙人拿出镜子一照,什么邪祟都被照成烟了!”
张掌柜听到魏大洪意有所指,立刻颤音和对。
魏大洪意念遁入识海,于是看到在灰溕深处,一面铜镜当空而立,不断洒下微弱辉光。
这压根就不是清虚真人的那面宝镜。
难不成,清虚真人也有一面一模一样的镜子?
魏大洪收敛不定心神,以防被人看出端倪,双手拢入道袍,避重就轻的笑道:
“师父常言,修道之人讲究因果循环。因果消融,能破道之业障。为张掌柜驱邪是因,今日送棺是果。我师父这层因果已了,他已大逍遥了。张掌柜也无需费心挂怀,就让往事随风而去吧。”
张掌柜张了嘴,还想再说,却发现水月观到了。
水月观建于东华峰峰顶,外墙经过岁月风雨侵蚀,早已变得千疮百孔,显得颇为破旧。
正门上方匾额颜料脱落,木板多处发裂,依稀能辨识出水月观三个大字。
推门而入,前院正中放了一尊青铜大鼎,鼎中零散插着未燃尽香枝。
水月观观主东华仙人,在这一带名气很盛,但水月观的香火并不旺,反而有些冷清。
不过清虚真人也不以为意,修道嘛,就是要清净自然,才能更接近道的本质。
力工们将棺抬到了正厅,南首向,放在三清像下。
打开棺来,其内置七星板,鸡鸣枕。
清虚真人横卧厅中,面容苍老,身形同样极瘦,腹中却异常圆鼓。
魏大洪知道这是因为其常松根辟谷缘故。
清虚真人喜食松根,常在林间取东行松根,之后剥白皮撕成细丝,在烈日下暴晒后捣碎筛净,每逢腹中饥饿时,饱食松根粉,可充饥,渴则饮松露。
长此之后,腹中已是松根虬结了。
帮忙将老道遗体敛入棺内后,众人在厅外等候。
魏大洪将清虚真人生前所撰写符箓置于左侧,右侧放着随身经文。
一些砚笔纸张及手巾书刀香炉之类杂物,一拢放于空处。
另外在西侧,铺了席布,其上放了一些其生时喜爱的吃食,也不过是山林间野果罢了。
东侧放了一碗白粥后,他开始唱起祭文。
“帝尊大夏,癸卯年甲子月乙卯日,弟子明亭谨以清酌蔬奠,奉祭师尊之灵。今日亡真清虚,见道闻法,奉戒修经,以凤篆陶心,龙章莹质,情超十转,智入九玄,知二世皆空,识四大假合,果报因缘,遨游净土,练识仙宫,受号玉京,证果金阙,混合正真无上道。时值季冬,师离仙游,弟亲恭送!”
唱罢,封棺,起灵。
魏大洪早已选好了棺葬地,就在他常打坐采气的山洞中。
“起棺!”
“送仙!”
“嘿呦!”
……
众人走后,已到了日中。
魏大洪打坐于山洞中,为清虚真人守灵。
同时复以九九咽法打坐采气。
时过,将张掌柜送的素斋吃了几口,腹中已饱。
魏大洪自从采气辟谷之后,吃的极少,午中也不过一碗白粥而已。
因为清虚老道时常对他言道:“元气胜谷气,其人瘦而寿;谷气胜元气,其人肥而不寿。”
又言:“欲得长生,肠中当清。欲得不死,肠中无滓。”
长生之说可望而不可及,但其中道理却有几分借鉴之处。
以灵气为食,自然肠中清净,同时也可提升修炼效率。
修炼完毕,魏大洪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棺前,探出手摸向棺中清虚真人的胸口。
清虚真人仙逝时,所有遗物都已分列于棺中,唯独少了棺材铺张掌柜提及的那面铜镜。
想来唯有随身携带。
内服夹层处有一坚硬之物,魏大洪用手指将其从中夹出,正是面铜镜。
铜镜古朴无华,昏黄无光,看起来无丝毫神异之处,然在张掌柜的口中,它竟是能驱邪的宝物。
就在魏大洪心生诧异之时,识海中铜镜忽然光芒大盛,让他恍恍惚,似乎在白云袅袅之际,有宏大仙音缭绕耳边。
魏大洪循声追去,忽然在白云翻滚处,显露出一尊巨大黑色炼丹炉。
丹炉前有位道人正掐诀打坐。
背后刚看时,那道人周身仙气蒸腾,青红道袍无风自动。鬓髯长须,冠带整齐,仙风道骨不外如是。
正自歌曰:“窃得天地阴阳气,采来日月精华根,炼就混圆婴姹体,修成百岁长命人……”
魏大洪听的心神往之,不由往前挪动了脚步。
忽然,咔嚓一声在清净天里陡然炸响,魏大洪心中猛颤,低头看去,他脚下踩碎了一枝干枯药材。
道歌转瞬消逝无声,随即一阵诡异难听的笑声响起。
“桀桀桀……”
随后道人伸出一双手,扶在头部。
其双手干瘪异常,毫无血色,十指黑色指甲长而弯曲,甚至在打结的指甲中,还能看到血肉模糊的肉块。
魏大洪强忍住恶心,正想作揖道歉,却不料那道人双手用力,猛地将头从脖子里拔下。
鲜血瞬间从断裂处溅出,道人不以为意,调转脑后,将面目对准魏大洪,又重新将头插了回去。
那人刚才的脖颈断口处,有无数黑色滑腻触手涌动,牢牢将头部固定住。
这一幕让魏大洪全身血液凝固,直接呆立当场。
道人满脸脓包,一只眼球爆裂后形成的眼洞里,甚至还蠕动着黏滑的肉芽,嘴角裂开极大的面容,发出渗人的笑声:“嘿嘿嘿,你踩碎了道爷的药引,那你就当做药引吧!”
说完,无数黑色滑腻触手从道人身上蹿出,牢牢将魏大洪裹住,拉着往炼丹炉里扔去。
咚!
魏大洪猛然惊醒,再看手中空无一物,大口喘息不止。
他惊恐的盯着眼前近在咫尺的棺材,不知不觉自己竟被一种莫名力量控制,要将他拉入其中。
而刚才发出的声响,正是他挣扎时砸到棺材发出的声音。
看着棺材里躺着的清虚真人,魏大洪感觉后背一阵阴寒,因为他认出来了,刚才幻境中那面容恐怖的道人,正是他的师尊,清虚真人!
洞中篝火无声噼呖燃烧,盛放清虚真人尸体的棺材无丝毫异动。
对了,铜镜呢?
魏大洪连忙四处找寻,却遍寻无果。
难道?
魏大洪默念数遍清心净神经文后,长舒一口气,重新将意念遁入识海。
下一刻,他心神巨震。
因为不知何时,铜镜上面竟显示出一幅仙人炼丹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