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有些昏暗,风里飘着余烬,身上的麻布衣服本就破旧,在灰烬的洗礼下似乎要散掉一般,干瘦的少年走在街上,蓬头垢面,与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格格不入,他的眼神空洞,步履缓慢,好似正在观察周遭的一切,却又不理解一般。
“火,是火……”
少年的脸色变的惨白,他边走边四处观望,路上的人不多,但都是焦急万分,有些正紧张的逃离,甚至有些三五成群的人正抬着担架,担架上有些是焦黑的尸身,有些是还未死去的人,虽然已不成人形,却始终咽不下这口气,眼中的绝望与痛苦仿佛要从眼眶里冲出,直入少年的心。
少年赶忙低头不敢再看,脚步往前,那是他家的方向。
“什么……”
少年的家住在沟渠左边,变向的沟渠在此转弯,沟渠的另一边则是一个私塾,过了一座桥就到了,沟渠是灌溉所用,并不宽,也没有多深,木头与石板修建的桥也只有区区一两丈的长度。少年没有回家,而是走过桥,原本能一眼望见的学堂,现在已经被高高的篱笆和栅栏遮挡,天光本就黑暗,看不真切。
学堂的墙壁本是白色,却已经被烧的焦黑,看不到丝毫它原本的样子,房子的栋梁被烧毁,房顶也塌陷了很多,让人心惊肉跳的是四周的残肢断臂,被烧焦的味道被风灌入口鼻,使人闻之欲呕。
少年手倚着栅栏,呆呆的从缝隙里看,眼中渐渐从空洞变成迷茫。
这是一场烧了三天的大火,这等火势,又怎可能局限于一个学堂,大火是晚上烧起,烧了学堂,还连着后面的街区,都一并焚烧殆尽,衙门组织了救援,但真正救下来的人并不多,大火灭了以后,县太爷明知此事上报必然丢官,于是将整个受大火影响的区域全部封锁起来,对外宣称则是在重建街区,并无其它事情发生。
“头,前面有个人在往里看”
说话的是一个瘦高的男人,约莫不到而立之年,满脸堆笑,冲着前面的络腮胡壮汉说道。
“哎,这是那个傻子,不用管他,我们继续巡逻!”络腮胡只是瞟了少年一眼,脚下没有丝毫停顿,带着身后几人,从少年身边风风火火过去了。
“我……”
少年低下头,嘴里喃喃自语道。
他转过身,嘴唇动了动,好似要冲着远去的巡逻几人说话,却又没有发出声音。
“这些年……”
少年呆呆的站在原地,脑中好似有一座冰山飞快的融化,汇聚成涓涓细流,再聚成小溪,河流,流入大海。
少年名是吴换,父亲姓吴,母亲姓江,也不知何年搬到此地,家庭富裕,两口子过的其乐融融,来年有了吴换,两人更是整天笑容满面,吴换此子生来就冰雪聪明,两岁便能牙牙学语,五岁便跟着先生上了学堂,本以为能亲眼看着吴换一天天长大,意外却不期而至,不知是什么原因,吴宅燃起无名大火,连着吴换爹娘以及十几名家眷护院悉数烧死,小吴换因为在学堂念书才逃过一劫,而就是眼见自己熟悉之人拖着残肢断臂从大火中挣扎着爬出,年幼却又聪慧的他,得了失心疯。从此脑中一片混沌,再无它物,除了本能之外,只会每天在街道上漫无目的的胡乱走动,摸爬滚打,嘴里尽是些难懂的,断断续续的词语。
学堂的先生见其可怜,且吴员外生前为人和善,自己也受过不少接济,便收养了吴换,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够放下过往,从那无边混沌中脱离。
先生本就落魄,收养吴换更是雪上加霜,如今更是惨遭横祸,现如今恐怕连尸身也找不到了。
“啪嗒……”
硕大的泪珠从吴换眼中涌出,落在一旁的青石上。
“爹,娘,先生……”
虽然爹娘的样貌依旧模糊,但父亲温暖的掌心,母亲轻柔的话语,让吴换心头一震,脑中这十年与先生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更是慢慢出现。
面对先生伸来的勺子里的粥,他伸手打翻,却去舔舐地上的残羹,先生不恼反喜,伸出袖子用力的擦拭地上的青石板,只为让他吃一些东西。
先生在授课之时,他出现在窗台,涕泗横流,先生不顾斯文,赶忙拿手帕给他擦拭,引的学堂里的学子哄堂大笑。
夜已经深了,听见远处先生叫自己的名字,反而躲在灌木丛里,随着灯笼临近,只有先生一人,灰头土脸,疲惫不堪。
“吴换,我们今日再来学习一字,可好?”
抬头看见先生失落的神情,吴换乐的直拍手。
吴换的脑中逐渐清明,过往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身子颓然瘫软下去,跪倒在地上。
“如今我无依无靠,没有住处,更是身无分文,以后的人生该何去何从呢?”
收敛崩溃的情绪,吴换心里也在反问自己,自己身无长物,虽说识得些字看过些书,这些年先生教的东西清醒后还记得,但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仅凭着肚子里的一点墨水,又怎能生存下去。
至于查清这两次大火的原因,吴换不是没想过,而是仅靠如今的他自己,只不过是奢望罢了,就算他痴傻了这些年,一次是天灾,两次便没有这种巧合,可即便是这样,自己又能怎么办,斯人已去,现在想这些,也只是徒增烦恼而已。
吴换回头望了望身后这些年居住的小镇,夕阳斜挂,救援的人多半也已回家,街道上到处都是黑灰,风一吹就四处飘洒。
这么多年的痴傻,记忆却未缺失,在面对吴换之时,所有的善与恶都无需掩饰,赤裸裸的展现在眼前,人情冷暖一眼便知,吴换知道,这小镇上除了稀稀落落的几人,其它全是鄙夷的眼光,全是恶意的揣度。
吴换叹了口气,年轻的脸上竟有一种沧桑之感,他不知道何去何从,只知道此时已经是离开的时候了。好在疯癫的时候他无事便到处乱走,周遭的环境知道一些,血色的夕阳拉长了他的身影,他转身默默离去,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记得镇子外十里有座城隍庙,今晚先去那里吧。”
一路上吴换努力熟悉着自己掌控身体的感觉,偶尔有路过的人投来鄙夷的目光他也毫不在意,只是自顾自的走。
半个时辰多的功夫,城隍庙已经近了,此时天也已经擦黑,只能依稀辨认依山而建的破旧庙宇,破烂的大殿里有两盏神位供奉的长明灯兀自亮着,好似风一吹就会熄灭。
“吱呀……”
年久失修的木门发出声响,吴换推门而入。大殿里空无一人,供台上的贡品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孤零零的蜡烛和香灰。
大殿虽然破旧,但显然是有人照看的,并不脏乱,应该是照看的人知道会有人落脚于此,在大殿里的左右两侧都丢有一些茅草供人休息。
吴换看了看外边,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关上门,走向供桌,弯下腰,右手往供桌下的布帘下探去。
“果然还在!”
收回右手,吴换手中攥着一个沾满灰尘而且已经坚硬的饼。
“前些日子藏的,没想到今天派上用场了。”
如今恢复神智的自己,竟然还需要痴傻时的自己来帮忙,吴换不禁哑然。
拿着饼,吴换躺在了茅草堆上,慢慢啃了起来。
半晌,整个饼下肚,体力也恢复了些,本以为一夜无事,吴换刚闭上眼,又忽然睁开,身子慢慢从草堆上挪下,小心翼翼的往大殿的神像后退去。
“砰!”
几个呼吸后,大殿门被一脚踹开,露出个手持钢刀的精壮汉子,身着麻布衣,虽身材并不高大,但眼中有神,太阳穴微微隆起,脸型方正,额头上还有一处烫伤的金印。
“看这装扮样貌,估计是附近山上的山匪,若是被抓……”
吴换心里想着,慢慢缩回微微探出的头。
“七爷,附近都找遍了,没有!”
“七爷,我这边也是,没找到啊!”
门口窜出两个身穿夜行衣,手拿火把的人,两人身材相仿,均是偏瘦,左手拿着火把,右手拿着朴刀,看起来也都是有功夫在身,此刻气喘吁吁,进门就冲着方脸汉子说道。
七爷微微一笑,脸上有些狰狞,冲殿里神像努了努嘴。其余二人也均是心领神会,不敢怠慢,慢慢向吴换躲藏的地方摸过去。
神像背后漆黑一片,两人分头行动,从两面包抄,火光渐渐临近,两人突然暴起,两刀几乎同时向黑暗斩去!
“砰!”
一声沉闷的声响,两柄朴刀砍到了神像背后,微微陷入。
两支火把将神像背后照的透亮,却没有任何人影。“七爷,后面没人!”
“有财哥,快看,后面墙上有个洞!那人一定是从这跑了!我们快追!”
其中一人惊呼,将火把伸出洞外,扭身钻入,另一人也跟上,渐渐在黑夜里消失了身影。
“小兄弟,这事与你无关,你出来,我不杀你。”
方脸汉子语气缓慢,声音在大殿里回响,好似无人一般。
方脸壮汉顿了顿,好似在给思考的时间。
“如果小兄弟一定要淌这趟浑水,那就别怪我了!”
话音刚落,方脸汉子便像一块巨石一般冲撞而来,目标正是神像。
噗的一声,钢刀整个没入神像里,只见他手腕上青筋暴起,猛的一拧,神像上出现一个窟窿,再巨力狠狠拉扯,偌大的神像竟然生生被撕扯成两半,上方重重的斜倒在地上,下半露出两个身影。
这偏远的地方的匠人本就没有多好的手艺,再加上材料有限,神像多是中空的,是泥土与草木灰混合,再加草叶和秸秆之类塑造,虽是如此,凝固之后硬度对于常人来讲也是十分坚硬的,此人竟然用蛮力就将其轻易毁坏,其功力可见一斑。
其实早在吴换察觉到外面有人之前,这壮汉就已经察觉到了他,这大殿又徒有四壁,还能躲到哪里,至于墙壁上的洞,他断定躲藏的人不会从那逃走,就算逃走,也能轻易追上。
而就在吴换躲到后面探头往外看后,便已经发现,这神像后还有一人,隐藏在黑暗中,吴换本想逃走,却被那人一把抓住,动弹不得。
“老七,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神像残骸中站起一男子,此人面容消瘦,眉眼就如同刀削一般凌厉,身穿着长衫,虽说材质同样不佳,但看起来却比方脸汉子好些,他身材修长,一手拉着吴换,一手捏着一把匕首,话语冰冷。
吴换也同样站起,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而且就算要逃,此刻也不是最好的时机。
“赶尽杀绝?二哥,我是来劝你回去的,并不是要来杀你,你误会了。”方脸一边说着,手中的钢刀却不曾松开,脚下也在慢慢踱步。
“老七,你真的认为自己有把握赢我?”
“你我拜把子这么多年,今天你却想要我的命,一点不念兄弟旧情吗!”消瘦男子沉声道。
“二哥,你以为我想跟你作对吗,要不是大哥让我来杀你,我又怎么会在这,如果我今天放过你,回到山寨我就得死!”
壮汉声音粗犷,说到死时,脸色一变。
“二哥,你到底拿了大哥什么东西,交给我吧,我也不愿意这样!”
“交给你?你以为你拿了东西回去,你还能活?”
消瘦男子脸上露出一抹冷笑,轻哼一声,将匕首横在胸前。
见方脸没说话,消瘦男子又说道:“跟那东西有关的人,他都杀了,我早就知道会轮到我,要不是我走的及时,恐怕早就是一具尸体了!”
这壮汉看着粗犷,但明显粗中有细,绝不是外表看上去那种鲁莽粗俗之人,虽不知话的真假,倒也能够思考一下其中利害。
“老七,我明说了吧,那是一本秘籍,你也知道,像我们这种地方,一招一式都来之不易,这可是一整本秘籍,一旦掌握,别说是我们这一个小小的山寨,就是吃下附近的五座山寨,也是有可能的,你觉得这东西大哥会让他落在别人手里?”
消瘦男子说罢,见壮汉没反应,便干脆收起了匕首。
“山寨里本来就没有几个识字的弟兄,只有我懂一点,大哥得到这东西自己也练不得,假意与我分享,实则是为了利用我,我在寨子里的地位也水涨船高,他虽然信不过我,但更信不过外人,这几年我感觉他越来越不信任我了,甚至有时候还会试探我。”
“前几天,不知道黑云山的老大怎么知道的消息,给大哥下了战书,要他交出秘籍,否则就要攻打寨子来夺,此时我发觉不妙,连夜下山,果然,大哥还是叫了你们来追杀我!”
“如今秘籍在我手上,不如你我联手,待我二人练成,另起炉灶,自成山寨,好过受他那鸟气。”
消瘦男子不疾不徐说道。
壮汉眯着双眼,似乎在思考。
看着这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剑拔弩张却并不开打,吴换心中暗叹摇头,若是这两人真的打起来,自己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如果就这样纠缠下去甚至草草结束,自己是断然跑不掉的。
“此人与我在黑暗中遭遇,本可以直接杀掉我,却没有杀我,反倒是控制住我,又不让我走,或许是有什么地方想利用我……”
吴换心里沉思起来。
“老七,我还有个办法。”
见壮汉拿不定主意,瘦高男子又开口道。
“什么办法?”
“我刚刚躲在这的时候,这小子也跑进来,本来想直接杀了,但想想可能有用。”
“小子,你识字吗?”
瘦高男子眼神落在吴换身上,直勾勾的目光盯的吴换如芒在背。
“识字。”
吴换嘴上答道,心中一直在不停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应对。
“老七,你听见了,这小子识字,我让他把秘籍背下来,你把他带给大哥,但秘籍我必须带走,这样的话,你能交差,我也能活命。”
“陈风!你以为我能傻到这种地步吗?把自己身家性命交给一个臭小子?我叫你一声二哥,是给你脸,别以为我真不敢跟你拼命!”
壮汉脸色一僵,目中闪过一抹凶戾,横刀便冲向陈风。
“老七,我给了你选择!”
正当壮汉化作一阵腥风冲来时,吴换只觉得眼睛一花,瞬间被一股大力拉扯,好似挪移一般远离了壮汉劈砍的位置,再被重重推开,撞到了墙壁。
“你觉得以你这点本事,能留住我?如果不是看在网上兄弟情分上,我不会跟你废话这么多!”
陈风握着匕首,脚步虚虚实实,身形灵动,推开吴换后便与手持钢刀的壮汉战在一起,那汉子使长刀对战匕首,却有些力不从心,在陈风诡异莫测的攻击下勉强招架,颇为吃力,两人兵器的碰撞在大殿里回响,一时间难解难分。
“怎么办……”
吴换毕竟还涉世未深,这种时候有些难以抉择。
“我劝你别动逃跑的心思,以你的速度,我只需要一息时间便可追上!”
陈风在与壮汉缠斗之时,居然还能分心警告吴换,这更是说明了他的游刃有余,吴换苦笑,现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只能静观其变了。
“哼!”
陈风冷哼一声,闪身躲过劈向面门的一刀,侧身便到了壮汉身后。
壮汉心道不好,却为时已晚,方才与陈风动手时便已有悔意,这是大忌,其实他对大哥的派遣也心有不满,寨子里那么多高手,偏偏派自己来,到底是真的信任,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谁又知道。
“噗!”
壮汉喷出一口鲜血,身形踉跄几步才停下,倘若刚才不是刀柄砸在壮汉背后,而是刀尖,恐怕现在他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你……”
这方脸汉子名叫陈铁,本就是和陈风一个村里一起长大一起出来混的江湖,陈风幼年时家里好些,识过几个字,陈铁就不同了,靠着一身蛮力,纳了投名状,进了山寨,其实他心中一直暗暗瞧不起这个二哥,认为他是因为认识几个字才有的山寨里都地位,就算是老大派他来杀陈风,他也觉得自己最起码是能招架的住的,可几个回合下来没有占到一点便宜,反而自己破绽百出,后背受击。
“你不杀我?”陈铁有些难以置信,他当然明白,这一刀是刀柄绝不是陈风失误。
“你我本来就是一个村子的,小时候一起玩,上了山寨也没有交恶,我不至于杀你。”
陈风背过身去冷冷道。
“啪嗒!”一本薄薄的线装蓝皮书丢到吴换面前。
“给你半个时辰时间,背下来,背不下来,死,糊弄我,死。”
陈风冰冷的话语落下,似乎掷地有声。
“敛神决”
吴换拿起书,轻声读出封面上写的字,咽了咽口水,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赶紧翻开细看。
一旁的两人,陈铁并未说话,而是盘膝在地开始疗伤,陈风则是负手而立靠在门框上,匕首虽说收起,但想必是隐藏在袖中,一有异变就可以立刻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