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望不到头的长阶的第一眼,付彦平的腿当下就是一软。
若不是陆启明说得清清楚楚共有三千二百一十级,他都以为是有数十万阶了。
他稳住身子左顾右盼了一番,发现无人跳出来抗议,就连昨日那个狗眼看人低的什么“寻雪城城主外甥”都窝窝囊囊地缩着。
“切。”
付彦平斜睨了他一眼,带着十成十一的鄙夷。
然后一脚走上了第一级叩心阶。
倒不是本少爷怕了他们,而是这区区三千台阶听起来也就小菜一碟嘛。
“呼、呼……”
“一,一千五百七十一……”
“一千,呼,一千、五百、七十二……”
付彦平气喘吁吁,以腰弯成大虾米的形态艰难地移动着步伐,整个人都要累到虚脱了。
谁走谁知道,他完全没想到三千长阶走起来竟这么多!
皇天后土实所共见,养尊处优的小少爷何曾自己走过这许多路!他哪次出门不是坐着轿子或者骑着马,就是兴致上来了想要自己走走,那也是逛街的时候散步式地走几步,绝对累不到自己。
怎么?堂堂道一这是要选一堆体修吗?
累坏了的他在心中狠狠吐槽,无不带着“恶意”地揣摩着。
可他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慰藉慰藉自己的内心了。
“阿晓——,我爬不动了,你背我!”
正闷头爬阶时,一道又甜又略带命令意味的撒娇声飘进了付彦平耳畔。
“大小姐,不可以这样,我揽着您走好不好?”
这道声音听起来稳重一些,只是仍带着哄人的安抚与……一丝丝纵容?
付彦平的脑子无意识地自动分析着,突然耳朵一动,捕捉到了某个重要的信息,喃喃道:“大小姐……”
思绪好像突然清明了,他的眼神一瞬间变得犀利,声调猛地拔高:“大小姐?!”
不知道为何全身突然就充满了力气,付彦平几下大步跨过几级叩心阶,飞快越过前面那两个姑娘,一气呵成地转身挡住她们的去路,然后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那个几乎半个身子都靠在同行之人身上的娇小姐。
他气势汹汹地发问:“不是说不能带侍从的吗?”
第一轮测验过后他就被告知不能带着侍从,只能憋屈地将他们打发回去。
结果没想到啊,没想到。
“凭什么你就能带着侍女!”他不懑极了。
面对从天而降的正义使者,董愿宁和施晓俱是一愣。
暂时还没反应过来的董愿宁先感到一派纯粹的懵然,接着就是一脸的匪夷所思。
这是哪来的傻子加愣头青?
虽然如果能让阿晓走后门的话她当然会很得意自己能够罩住阿晓,可这不是没机会吗?
再说了,以道一这种体量的门派,也根本不会为自己身后的董家所动而打破原则。
想到这里,董愿宁还颇有些郁闷。
但对上付彦平,她的表情还是滴水不漏的。
董愿宁站直了身子,一脸高傲,明明站得较付彦平低却生出了一种让人仰望的气势:“就凭阿晓通过了测灵。”
“你也想带侍从?很简单啊,只要你的侍从至少拥有乙等中品灵根不就行了。”
“你竟然是乙等中品?!”
付彦平的视线这才从董愿宁移到她的侍女身上,自离开青川城后第无数次感到挫败。
可恶!一个侍女居然都是乙等中品!就比本少爷低了一品!
“哦~,那倒不是。”
董愿宁抢先回答,追着这个让她不爽的家伙阴阳怪气:“我家阿晓是甲等中品灵根呢。”
施晓配合地朝付彦平露出礼貌的微笑。
“甲!等!中!品!”
付彦平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着施晓,震惊中从灵魂深处发出真诚的不理解:“那你还给她当侍女?图什么啊?”
他猛然偏头看回董愿宁:“总不能你是甲等上品吧?!”
不能吧?本少爷运道这么差?随便挑一个人发难都是惹不起的绝世天骄?
可她看起来也不像啊。
话音刚落就见董愿宁的神情不自然了一下。
于是付彦平明白了,他扭头,诚恳地睁大双眼,十分认真地对施晓提议:“姑娘,如果你真的对侍女这种工作有着特殊的喜好的话,不如你跟了我吧……”
你看那个人,一点都不珍惜你,还使唤你干活。如果你愿意当我的侍女,我一定会好好供着你的!
但他没有说完,因为……
“你闭嘴!!!”
生平第一次丢弃了自己的教养这样吼人,董愿宁却犹嫌不够。
她像一只骤然被人踩了尾巴的波斯猫,全身的毛发炸起。
莹润的眼睛也瞪得滚圆,董愿宁使劲地剜了付彦平一眼,眼刀疯狂地往他身上扎。
真是的!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
她没想到一刻钟不到的时间里,自己的心灵就遭受到了如此离谱的冲击。
“阿晓,你别听他的,我们走!”
脑中被烦躁的情绪充盈的董愿宁一刻也不想多待,拉过施晓的手气咻咻地往前走,脚步直踩得“噔噔”作响,路过付彦平的时候还故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
远远还能听到她们说话的声音。
“大小姐,别担心,我永远只做您一个人的侍女。”
忠诚的狗狗耐心地给猫儿舔毛。
“我知道。可我就是不想你听他说那种话。”
趴成一滩水的猫儿还是闷闷的。
“那,我们以后见了他就绕道走。”
狗狗摇了摇毛茸茸的大尾巴,突然灵光一闪,试探地道。
“嗯!”
猫猫趴下去的耳朵眨眼间便重新立了起来,身后的尾巴矜持地晃了晃。
而原地,付彦平看着二人远去的身影,摸了摸自己被撞的那一侧肩膀,不满地嘟囔。
“一个两个,不是推就是撞的,哼。”
……
从踏上叩心阶的那一瞬间,赵展光就感到自己身上被加诸了一层莫名的压力,让他的步子一沉。
越往上走,那股莫名的压力就越重。
他悄悄观察过,有人走得很轻松,似有轻风助力;有人如同在走普通的台阶,速度变慢只是因为台阶数量太多;再有的人,就是他这种,像一步步往上攀登时被人逐级加上了一层层的锁镣。
叩心阶。
叩心阶。
他好像有了明悟。
是它不肯承认我吗?
因为……我那无法放下的满腔恨意。
没有生出怨怼,赵展光只是出神稍时,便低头继续默数着自己登上的长阶,一步一个脚印,努力走着自己的路。
第一百道叩心阶时,他的脸上细密的汗水雨滴般往下落去,背后的布料早已濡湿。
第两百道叩心阶时,他的呼吸猛烈又急促,脸色通红,双唇却无比苍白。
第三百道叩心阶时,他的腿止不住地抖,不断有人从他身边路过然后远去,一个又一个。
第四百道叩心阶时,他手脚并用,哪怕是一只脚一只脚地挪也要往上攀登。
怎么能放弃,怎么敢放弃。
从少中城到六通城,跨越了大半个北州,赵展光孤身一人跋涉过近万里,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
他街上讨过食,吃过野草树叶,喝过雨后车辙里的水,睡过破庙路边,也曾天为被地为席。
如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深夜色中绝望前行的旅人,只是他还有仇恨为杖。
等赵展光赶到六通城的时候,恍若命运垂怜,道一的入宗测验正在进行。
他以为自己终于要抬头看到渺茫的微光了。
于是,没有第一时间参加测灵。
赵展光久违地沐浴了一次,细细洗去了身上所有的污浊,脱下了自孤身奔往开始就不曾换过的衣服,打开了那个全程都有被好好收着的包裹。
里面是两身老旧普通的粗布麻衣,大大小小的不规则补丁一块又一块,但是很干净。
第二天,他穿着其中之一站上了祭天石坛,站在了测灵尺前,得到了更进一步的机会。
可天意终究弄人。
现在,叩心阶就在脚下,一路支撑着他向前走的信念,却在最后关头成了他最大的阻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