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陈清对采访的流程一点都不陌生,但是当他成为了被采访的那个人之后,总觉得还是有点不太适应。
习惯了提问随后记录的模式之后,他本能的在徐志峰提问之后想要提笔记录,又因为意识到现在的情况克制自己这个本能。
徐志峰问的挺多,不过基本上都是围绕着《活着》这本书提问,大体上包含了是怎么想到写这本书,又是如何从李大爷的身上看到了文学价值等等。不得不说,论做牛马,徐志峰也是一流的。
一场采访无异于一场思想的碰撞,是在于被采访者和记者之间灵魂的交流,无异于在这场交流当中会把思想上升到一个维度。但是徐志峰的感觉就是纯粹自己被撞,碰的粉碎的那种。
他的心理活动从“为什么我没有抓住这个机会也写一本书就能实现人身自由”到“真的是天才,我好像完完全全看不透这个世界,他为什么会看的这么透彻,活该人家能写出来东西”,最后他无比悲惨的发现,论思想的高度,他抬起头根本无法看到陈清。
在他的观念当中,如果说单单去谈论死亡可以进行长篇大论的探讨,包括去探讨生命也是一样。但是能用简简单单的一个词语去探讨生与死,去探讨生命的意义,就显得过于高深。
一种难以形容的宿命感,一段段悲惨到极致的灾难,一个个充满无比张力的人物,在经历一切之后依旧对生活充满乐观和豁达。这些矛盾到根本无法放在一块的东西在陈清的笔下杂糅,也许是经过那些文字的酝酿,也有可能是经过他的推敲,最后凝练成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活着。
徐志峰这个时候突然发现,他好像有点不认识陈清了。这不是那个和自己一起进单位的同事,他看着自己本子上的那些速记下来的语句,徐志峰觉得这个时候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巨人,他的思想深沉而又厚重。
最后,徐志峰重新收拾了一下情绪,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么请问解老师,如果说你要对死亡下一个定义的话,你会如何下这个定义。”
这个问题问的很有含金量,问出之后一旁开小差的田守义也是目光灼灼的看着陈清。
陈清想到了那天晚上。
当时他住在李大爷的家里,山里的夜晚多少会带着刻薄的凉,因为被子并不保暖,所以陈清都会被冻醒。知道陈清睡得不安稳之后,李大爷都会在夜里起身把炉子重新燃了一下。
屋子原本就四处漏风,所以炉子点起来之后谈不上什么一氧化碳中毒。
有一天晚上,陈清陪着李大爷一起生火,那个时候陈清突然问:“他们都走了,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会去想吗?”
火光闪烁,把李大爷的脸灼出了一片酡红色,看起来像是喝醉了一般。
“会啊,经常会想。”李大爷眼神当中有一束火苗,在不停的跃动。他拨弄了一下那些正在燃烧化为灰烬的树枝,仿佛在拨弄着自己的人生一样。
“其实我还挺喜欢去聊之前的,只是没有人和我聊。他们觉得我不会聊,怕揭我伤疤,但是不去聊怎么知道他们还活过呢。”火堆噼里啪啦的响,像是他的人生一样,不曾安稳过一分。
那天晚上李大爷睡得很香,火堆很暖,陈清没有睡着。
他抬起头穿过破损的屋顶看着天上的星星,试图找出哪几颗星星是李大爷的家人们。山间夜晚不缺风,风吹火灭,陈清也没有起身去起火,任由那些星星点点红光最后消散在黑夜当中的。
陈清拉回思绪,他也一直都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死亡到底是什么。
这个议题其实一直都有人在讨论,但是从来都没有一个正确的答案,大概率这原本就没有答案,甚至连一个最优解都没有。
“我想。”陈清的脑中回忆着当时李大爷的表情,他的语气一开始的自我怀疑逐渐变得坚定,直到最后他无比肯定的说道:“我觉得死亡并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
无风自动,田守义和徐志峰都觉得房间当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扩散,在晕染,直到最后铺满了整个房间。
他们从来都没有想到陈清说出的会是这个答案。其实在徐志峰决定问出这个问题之前,他都觉得会说出一些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死亡代表着失去回应以及反馈;死亡就像是站在山谷边上朝着里面呐喊,只有自己的声音在回响,山谷依旧没有反馈之类的话。
现在再结合着这句话去看书名:“活着”。仿佛是一个名词,一个动词,一个形容词,一个……
徐志峰和田守义的心久久不能平静,而陈清也是。
其实不光他们不理解,就是陈清到现在也不理解,李大爷到底是怀着什么样子的心态去活下来的。
冷漠?根本不是。坚强?似乎这种情绪支撑完完全全脱离了坚强这两个字的含义。
“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陈清说道:“所以,英雄两个字无比的沉重,它往往代表着一种来自于生命无法承受的东西出现在头顶上。脊梁骨被压垮了,但是人依旧靠着一口气撑了过来。”
徐志峰把这句话也记在了本子上,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人,背着大山一样的东西,脊梁骨被压垮了,吊着一口气衣衫褴褛皮开肉绽往前挪步,身后的血迹里面满是一些苦难在狰狞的嚎叫,舞动。
老田深深的看了陈清一眼,这种思维深度除开了老天爷喂饭吃之外基本上其他人就别想达到了。
他开始无比感谢自己那个晚上晚下班了,感谢自己愿意和浑身泥泞的陈清聊天,感谢自己认认真真的审稿。
他现在看着那个被惊呆的记者,再看看那个记者本子上密密麻麻的记录,他觉得问主编要一百万算少了,这篇报道发出去之后,好说歹说得走个两百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