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榆是小部落出来的,又懂得各种法术,在旁人眼里,矢铁娶了个怪物。
她聪明可爱,还能教他如何运用自己的灵力修行,她能召唤一本名为“万令集”的书,那简直就是智慧囊。
半年间,矢铁吞噬了高象部,成为当之无愧的鬼王,他身后的女子一把百荒剑斩尽世间妖鬼,也被称做鬼后。
他们太强了,强到无所不及,人们敬他们,但也惧他们。
当有特立独行的存在超越太远,迂腐的人们便会觉得他们不属于这个世界,是神还是鬼,都在一念之间。
隼鹰部太强了,如此下去其他部落注定灭亡,于是他们团结起来,一边攻打,一边游说。
矢铁是战神,可他娶了魔鬼的女儿,堕落成鬼王,当诛。
这个说法一出来,不少人都信,毕竟只有零榆这一个妖物大放异彩,而当时的环境,女子都是男子附属品,怎么能学妖法,抛头露面呢?
时间一长,隼鹰部反对鬼后的声音越来越多,比起被保护,他们更不愿臣服妖物。
在子民与零榆之间,矢铁选择了零榆。
于是,他成为众矢之的,被迫离开了部落。没错,他一直守护的部落,为了不受后世唾弃,抛弃了大汗,归入其他部落里,重新建立新的族群。
消灭魔鬼是当世之责,于是,群起攻之。
多么荒谬啊,坚持所爱,就是恶魔。
矢铁带着余下亲兵往西南,准备渡海去寻找新的地方,但敌人已经计划围杀了。
在鸭跖谷,矢铁护着自己的亲兵,同十万兵马死战。那场战争,举世无双。
燎火中,落石中,矢铁带着失望与痛心鏖战,雨下着,天黑了,零榆耗尽了灵力,跪求他。
“大汗,杀了我吧,你低个头,什么都能过去的。”亲弑妖物,他才能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
他摇头,硬气得很,“不,杀妻非大丈夫之所为!我是当世无双的王,绝不向鼠辈低头!不懂我心的子民,不要也罢!”
他流着泪,将她抱住。其实他知道人们害怕的不仅仅是他强大的妻子,还有他离经叛道的看法,更害怕他留下后嗣一家独大。
“逢魔于世,我等有诛杀之责,矢铁,你若醒悟,既往不咎!”
“投降!投降!投降!”众军呐喊。
矢铁拔刀,将零榆护在身后,目露凶光,“敢伤她,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进攻——!”于是,千军万马奔袭而去,羽箭将他余下亲兵射杀殆尽,他们两人还在挣扎。
沈晚看着他们浴血奋战,为这份不被世人认可的爱情痛惜。
矢铁在围杀中被几条长矛刺中,双腿也被打伤,零榆也中了数箭,看着他被无情的士兵压下,长剑刺穿腹部,零榆崩溃呐喊。
“放开他!放开他——”她尖叫着推他们,几乎是燃烧了自己的灵魂,爆发出巨大的灵力,炸开了所有。
山塌了,雨停了,天雷滚滚,闪电劈下,一大片人马陷入塌陷的山谷里,亡魂飞起,邪气肆虐,一个青铜炉从零榆身体里飞出,她散着头发,抱着矢铁,哭着对它说:“我咒他们,永生永世,不得超生,不得超生——!”
诡异的青光乍现,万鬼哭嚎间,所有人都被吸走了精气,十万兵马,葬送在恐怖的山谷里,顿时煞气四起。
鬼后爱着鬼王,设了毒咒,覆灭了所有敌人,这一战,名闻天下!
从此,鬼王万中无一,而鬼后就是登顶的必要条件,人们在时间推移下,渐渐懂得何为修行何为灵力,也逐渐认识到鬼王鬼后的强大和稀有。
天魔分分合合,海陆变迁,曾经的残破山谷随着时间推移和煞气笼罩,变成了鬼谷。
面对错误的观念导致的悲剧,人们亦不想承认,只好捡个漂亮的说法,说鬼王鬼后为护子民,双双陨落,才保后世万福。
眼睛恢复清明后,壁画的故事已经结束。沈晚摸着身中数箭的女子抱着一个卷发男子的画迹,感动不已。
最后一并覆灭虽然可惜,但好过她沈晚百倍。
沈晚回头,一个红衣女子立在那堆尸骨旁边,她依旧眼眸明媚,笑容纯粹。
这是零榆最后的魂息。
“万年后的鬼后也好漂亮啊。”零榆死前年纪与沈晚不相上下,但沈晚比她多了几分沉稳。零榆走近她,说:“我看了你的记忆,我们相互交换了故事。”
“你比我幸运。”沈晚觉得,至少矢铁一直在零榆身边,至死不渝,而她呢?她的鬼王,从来不选她。
零榆摇头,说:“你还有机会。”
沈晚扯了扯嘴角,“没有机会了,永远都没有。”
“只要你出去了,你们就能重新来过,他最爱的一定是你,相信我。”
沈晚抬头看石洞里的咒文,她心已死,无所谓爱不爱了。
“我折了百荒剑,在这里造一个温床,养护他的魂魄,我想轮回。”零榆双手捧着一个白色的光,那是矢铁的魂魄。
“我需要做什么?”带他们一起出去?呵,她在这里晃了这么久,根本找不到出口。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零榆脸现悔色,说:“我当年错用了千封炉,十万生灵断送于此,使得这里永远被煞气困罩。我缩在这小小空间里,养护他的灵魂,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打开我的千封炉了,我无所事事,就把所有事情画下来,怕自己某天撑不下去,能有人知道我们的存在。外面那些你已经杀一半了,虽说煞气还在,但我带他出去不成问题,只是你需得快些,这里估计会塌,你是鬼后,力量最强,这里没有任何东西敢碰你,我离开之后,怨灵会随我一起回去,到时煞气一退,出口自然会显现,你若是嫌麻烦,直接斩裂口即可。”
沈晚笑了,苍白的脸笑得有些僵硬,让人觉得莫名毛骨悚然,“终于能出去了。”
“沈晚,别恨,别像我一样,也千万别用千封炉,那是阴邪之器,不可逆转的。你跟他还有机会,你们能厮守一辈子。”
零榆温柔地劝,但沈晚并没有听进去。
沈晚转身往洞口走去,说:“走吧。”
零榆将地上的尸骨化灰,让他们消散掉,然后跟上沈晚。
看着沈晚满身污血,和那完全没有生气的脸色,说再多也没用了。眼前这个鬼后,跟她当初一样绝望。
走到岔路口,零榆抬头看,顶上的石壁是这里最薄弱的,冲出去不难,到了地府,他们便能轮回转生。她看向沈晚,笑着说:“我要走了。”
沈晚点头,说:“我走这边,不送你了。”
她疑惑:“你还想去哪里?”
沈晚头也不回,淡淡地说:“我的孩子在哭。”然后身影淹没在黑暗中了。
零榆心疼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良久才道:“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要不是她当年犯了错,让这里面目全非,沈晚的孩子也不会被吃掉。
当震动传遍整个镛谷口,沈晚便知零榆已经离开了,看着怨灵四起,她眸子重新发红起来,持着剑继续杀。
她说过,要它们陪葬!
“大王,瘴气在减弱,比前两日快了。”
卫战在巍川跟秦衡僵持,镛谷口传来消息,说发生剧烈震荡,瘴气紊乱,有消退的迹象。这是沈晚大战睨狼爆发灵力时,引发的动静。卫战接到消息立刻赶回去,陪着下属,用运来可以净化的灵石,配合灵力试图减弱瘴气,寻着空隙,看看有无机会劈开一条裂口,进去救人。然而灵石作用缓慢,谷口时不时发生震动和龙卷风,煞气依然强盛。
电闪雷鸣中,混合这浓烈煞气的几条龙卷风,在山谷坍塌中汇合,谷中央突然射出一条巨大的红光,直指穹顶,风沙停顿一下,随后爆发,远远观看的一众人被巨大的风浪推得人仰马翻,龙卷风追随这红光,带走了源源不断的煞气,山谷动荡不安,没人站得住脚,它仿佛失去支柱般疯狂坍塌起来。
这是,山谷崩裂的情况。
“晚晚!”
瘴气褪去,留下面目狰狞的残骸,如今已经看不出山谷原来的模样了,到处都是碎石块。
卫战恐慌,忙跑进去四处找。现在没有煞气,怨灵和妖兽也都消失了,他们进去不难。
“晚晚!晚晚——!”
“沈姑娘,沈姑娘!”
大家在乱石中翻找,除了各种各样的尸块和碎骨,没有人的踪迹,空气中全是浓烈的恶臭味,根本无法寻到她的气息。
“晚晚,你在哪里?”卫战心脏狂跳,害怕面对最坏的局面。
天魔阁说了,她还活着,一定还活着的!
越过高高断山口,卫战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倩影,风吹起她长长的头发,污血遍地,几乎与她身上的衣服融合,不敢相信她原来是穿白衣的,那根本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晚晚!”他欣喜若狂地跑向她。
看着那个男子越来越近,她恍若隔世,被紧紧抱住的时候,她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自己还活着,心脏还有跳动的声音。
“晚晚···太好了···我···”他泣不成声,被抱着的人看着天空消失的红光,然后乌云消散,暖阳落下,照射在大地上。
卫战放开她,捧着她的脸,她目光沉静,没有一丝重逢的喜悦。“晚晚,你怎么了?”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开口:“没怎么。”
“你,你哪儿不舒服?”
破除封印之后,她身上的伤就好全了,唯有······
“没有。”她拉下他的手。
她如此平静,完全不像一个刚走出鬼门关的人。他握着她的手,捉摸不透她的心思,只能小心翼翼地说:“晚晚,我错了,我没保护好你和孩子······”
说到孩子,她眨了一下眼,语气依然很平静,“哦,孩子呀,没事,他已经不在了,我给他报仇,他不哭了,放心吧。”
卫战瞳孔骤缩,止不住颤抖起来。孩子,没了······
她已经,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了!
“对不起······”
“对不起?”她歪着头重复他的话,好像听到一句奇怪又搞笑的话,可她笑不出来,“你既然不要他,又为何要道歉?”
“我没有不要他!我没收到你送去巍川的信,我当时不知道···我,我,沈柒她有孩子了,我才会···”
一听到那个名字,她猛地甩开他,暴跳如雷地吼叫:“她的孩子就是孩子,我的孩子呢?!”她眼眸发红,脸又苍白又狰狞,整个人扭曲得可怕,“它们撬开我的嘴,从喉咙这里钻进我的肚子,一点,一点,一点地把他吃掉!你是不知道,他剩一摊血从我身下流出来的时候,他成什么样子。我告诉你吧,他还是热的,还有些许残渣,他求我,不停地求我,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拼命了,但我就是抓不住,他哭得好大声,我也哭得好大声!”她扑过去,双手恶狠狠地揪住他衣领,眼眶都是红的,他清晰地看到她此刻恨得整个灵魂都在颤抖。“你听到了吗?你听到我们在求救了吗?!你听不到!你有孩子了,不要我们了——!”
她从来没有像这样崩溃地尖叫,像恶鬼一样令人毛骨悚然,可她真的太痛了,每一根头发丝都在痛!她情愿在里面面对无休无止的黑暗,也不想看见他这张脸!
“我···要杀了你们!所有人···你们所有人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我恨!我好恨——!”
“晚晚,我”他话没说完,她捂住耳朵,不想听见他任何声音,只是不停地尖叫呐喊,他抱住她,让她发泄,也好过刚才不人不鬼地说话。
“我补偿,我一定补偿,晚晚,从今以后我只对你好···我们生好多孩子,都陪你,我什么都给你···”
“啊————!”
沈晚把嗓子都喊哑了,心里的恨没有少一分,失去孩子的那一刻,她就回不来了,她自己也被那些鬼魂吞噬,一干二净!
她恨透了!恨透了他,恨透了所有人,恨透了这个世间!
北奉。
宫墙威严,梨花簌簌。沈柒走进布满白色花瓣的路,在高高的殿门前停住,这里重兵把守,没有人进得去。
看着“羽梨殿”三个字,她不敢相信,那个女人还能回来,而且是以鬼后的身份回来的。
镛谷口是什么地方,她沈晚是第一个从里面活着走出来的,而且还毁塌了它,净化了煞气。
沈晚回来后,把自己关进了这里,连大王来了,她都不肯开门。大王没办法,在外头等了又等,说什么都没有让她心软。
在那种地方走了一遭,不疯才怪!而且听说她还没了孩子,真是祸不单行。
经历了这么多,沈晚一定恨透了卫战。这不,连见都不想见了。
“侧妃娘娘,大王有令,您不能到此处来,请回吧。”
卫战下令,任何人都不能打扰沈晚,她沈柒更不能。
她肚子里有孩子,货真价实的卫家后嗣,这对沈晚来说是巨大的冲击,卫战不能让她们见上,甚至提都不能提。
沈柒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鬼后又如何?如今也是丧家之犬,躲着不敢出来罢了。
沈晚坐在梨花树下,白曲和墨歌的墓还在,她们如今只能无声地陪着她了。
墨歌的身体找不回,卫战还是立了墓,沈晚不在的那段时间,他经常来这里给树浇浇水。
沈晚在树下躺着,从白天躺到黑夜,她就这样过了七日。
卫战处理完巍川的事回来,就来到羽梨殿门前。
“晚晚,让我看看你好吗?就一眼,我就看一眼,然后我马上走。”乂綦王戎马一生,杀伐果断,什么时候待人这样低三下气过。
然而没有人回应,也没有人来开门。
卫战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沈晚慢慢从殿里走出来,东面墙上,有瓦砾移动的细碎声音,她顿了下,闻声走过去,走进了才看到,一个黑色华服的男子正悄悄爬上。
“你在做什么?”她温和的声音让他顿时僵住,尴尬抬头看。
堂堂鬼王,爬自己鬼后的墙被当场活捉,怎么看都是不体面的事。
卫战努了努嘴,用最快的速度跳下来,难掩尴尬之色,说:“我就想看看你,自从回来,你就不肯见我,我要是强行闯进来,你肯定更生气······”
所以,他就像个调皮的孩子一样,翻墙进来。
沈晚悄悄握紧了拳,半晌才说:“我正要去给你开门,你怎么就不肯等一等呢?”
他一喜,连忙说:“我知错了,下次一定等,多久都等的。你,原谅我好吗?”
态度诚恳,拉耸着脑袋,认错的小狗大概就是这种模样了。她走近他,黝黑的眼眸深不见底,她抬手摸摸他的头发,他马上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
“晚晚,我能留下来用午膳吗?”他生怕她不同意,又说:“我刚回来,正饿着肚子呢······”
沈晚脸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说:“随你。”
他心里偷偷开心着,手牵了牵她,两人一起慢慢走回殿里。
就这样,卫战隔三差五就来陪沈晚吃饭,她再也没有对他发脾气,也不提从前,他们似乎缓和了关系,像平常夫妻一样相处着。
沈晚会温柔地对他说话,偶尔还能笑一笑,但是没有像从前那样亲近他了。卫战不急,也不逼迫她,他知道她多多少少还有怨气,只要他好好对她,总有一日她会原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