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来人啊!”
“走水了!走水了!”
疾呼声打破了京城秋日的沉寂。
淡青色的苍穹如晶莹的夜明珠蒙上尘埃,少了几分澄澈空明。
浓烟之中火光忽闪,青拂衣的湿热的眼眶中蒙起了迷雾。她本可以跑出去,最多被别人暗地里嘲讽,然后捡回一条命。
青拂衣静坐在房内,刺鼻的烟气呛得她眼眶发红。她不愿走,在王府浑噩度日了这些年岁,她也她累了,不想再管这些事了。
今日,正是个脱离苦海的好机会。她咳了两声之后,摆好裙裳,面色镇定如初。
当她对平远王全部的感情都破灭了之后,她活着就无异于一具行尸走肉。死亡,不过是赋予她新的开始。
早两年听说母亲病故了,父亲又远赴胡地经商,没个三年五载不会回来中原。
而她独自一人在王府里,可有可无。倒不如和平远王彼此放过,她还平远王一片清净,平远王放她一片自由。
此生如梦,此情荒唐,只愿黄泉路上,再不相见。纵是相见,也莫再相认,来世好讨一片安宁。
青拂衣想象着自己一点点被火光吞噬的模样,任由炽热的火焰撕扯着自己华丽的衣裳,痛吻着自己的肌肤,把自己这张半老徐娘的脸吞灭。
——她想到一个词,叫做凤凰涅槃。
可是从火焰中飞不成凤凰,她会变成一堆焦灰,最后如兽炉里被焚尽的香料一样一点点地冷去。
她只求远在胡地的父亲知晓此事之后莫要悲戚动容,倘若得上苍垂怜,她还想那只黑猫再回来看她的骨灰两眼。
青拂衣认为自己对平远王已经彻底死心了,她对于平远王最大的希冀就是希望平远王不要觉得她死在王府里,脏了他的王府。
她已无安生之所,又为王府操劳多年,要一片废墟作永眠之地,应当不过分。反正王府里最不缺的,就是院落。
青拂衣端坐着,气定神闲。岁月让她脱去稚气娇气,在她的眉间赋她一股英气,她的脸庞正如秋空一样明净清爽。
人言红颜易老,老去的是粉颊丹唇,焕发新生的眸间的平静如潭。她的气质贵如英华,被世人错过的风华只在回忆中轻叹。
花开无人赏,花落故神伤,人间虚假。
此时她的脑海里竟浮现出年少的事情,待字闺中的自己可爱无邪,如今又瞥一眼铜镜中的徐娘容颜,这回光返照来得太荒唐太心酸。
青拂衣心底冷笑一声,妆泪红阑干。
“青拂衣!青拂衣!”
恍惚间,青拂衣好像听见了平远王的声音。青拂衣闭上眼睛,无奈的笑了笑,心叹自己真没出息,这种时候还想着他。
平远王朝屋里四处张望,浓烟遮眼,火光时闪时灭。他见青拂衣像木头一样地坐在原地,听见了他的声音也不答应,一时情急横抱住青拂衣就往外跑。
青拂衣感觉到颠簸,似乎是被谁抱着跑了,不知为何她的脑海里只浮现出平远王。她对自己又是一番嘲笑奚落,“难道这个人就这样令自己念念不忘?”
她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落,却始终不愿意睁开眼睛,去看清楚正在发生的一切。或许,她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心底还对平远王抱有一丝幻想罢了。
平远王抱着青拂衣逃离火海时,不慎被房梁上落下的火苗灼伤,背上的白色锦衣被灼出一个洞,灼伤之处的红痕在白衣之中格外醒目。
“青拂衣,你存心寻死么!”
逃出火海之后,平远王把青拂衣摔在地上,青拂衣滚了个趔趄,终于睁开眼睛了。她仰着妆容被哭花了的脸,错愕的看着浑身狼狈的平远王。
下人们有的在救火,有的在指指点点。
他还是身着白衣,但是白衣发灰发黄,样式也是十几年前的那种,金丝编成的发冠光泽黯淡,头发蓬乱似不曾打理过。
经年愁肠满腹,他的容颜较于之前,变化真的不大。只是眉目间多了几分沧桑,眼窝多几分陷下,额间多了几道皱纹。
鬓间多了几丝白霜,脸庞边多了一圈络腮胡子,颓废又苍凉。除此之外,他还是如初见那般,目光淡淡,温凉如玉。
在青拂衣的心中,平远王始终都是英俊潇洒,恭谦有礼的模样。岁月夺去了她的美貌,也夺去了平远王的意气风发。
青拂衣望着平远王浑浊的眼眸,看见了其中的怒意,也看见了其中的悲凉,而悲凉多于怒意。他还在悲凉王妃已逝,相比之下,对于青拂衣故意寻死的怒意不值一提。
青拂衣惨笑,擦干了眼角的泪,说道:“不是寻死,是寻活路。”于她而言,死即是新生,平远王把她救了,反而是把她置之死地,绝其后生。
她的话中多有凄伤,可是把人救出来的平远王一概不管,冷冷甩下一句话之后,转身就走。平远王说:“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或许在平远王的眼中,她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肆意妄为的人。少年时费尽心机的要嫁给他,王妃在世时又不知死活的陷害王妃,王妃死后还假装清高烈妇,把自己的死活完全不当一会事儿,要他亲自去救人。
平远王对青拂衣失望到了极点,他心中对青拂衣最后一点怜惜也消失殆尽。他迈着大步流星的步伐,青拂衣看了只觉得好笑。
她笑自己“肆意妄为”,她笑自己付出的一切都化作一江永不复归的春水。她嗤嗤笑道:“是啊,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笑着笑着,她的眼泪又簌簌落了下来。她拼命地捶打着地面,撕扯着花坛里的花草,又扯散自己的发髻。
她把泥土糊在自己的脸上,想掩盖自己哭花了的妆容。独居十几载,平远王一次也没来看过她,她还每日鸡鸣时便对镜梳妆,到夜深人静之时也不愿卸去妆容。
这才是她最可笑的地方,嘴上说着恩断义绝,心里却还存着卑微的期盼。她虚假至极,她表里不一,她永远都比不上王妃高尚大气。
旁人哂笑,说她疯了。
她这条命是平远王救下的,既然平远王让她活着,她就厚颜无耻的活着吧。
青拂衣承认了自己的卑劣。
平远王让她迁入一个更偏僻的小院里,小院年久失修,残瓦断墙处,都长出了及腰杂草。所幸的是,院里还有一颗枣木,秋景之时于萧瑟之中还能看见几点嫣红。
青拂衣每日都坐在小院里,望着天上的云发呆,任由光阴一点点在指缝间流逝,容颜在干涸的心中一点点褪减到最后。
风华是一指流砂,苍老是一段年华。
后来,渐渐地,她的眼睛看东西也模模糊糊了,走两步就会腰酸背痛了。她听闻府里的下人说平远王死了,王府也快没了。
青拂衣抿嘴一笑,抬头见就看见枣木上嫣红的枣子。寒冽的秋风吹着刺骨,她披着单薄的外衣,坐在秋风之中如松。
忽然,她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一瘸一拐地从沿着瓦楞朝她走来。青拂衣会心的笑了笑,等待着她的黑猫。
“喵呜。”黑猫痛苦的叫唤着。
青拂衣摸了摸黑猫,摸着摸着就摸到了温热黏稠的血。她淡笑着说道:“挨打了才知道来找我?”
“喵呜喵呜。”黑猫似乎在辩解。
青拂衣用衣角擦干手上的血迹,枯枝似的手轻抚着黑猫的毛发,目光黯淡的说道:“……可是这次我也帮不了你了。”
她的语气很轻很轻,风一吹就散去了不知名的远方。秋日的青空澄碧无云,枣木在急掠而过的秋风中被吹落了几颗枣子。
黑猫低吟一声,好像有些失望。
“你若是要走了,就等我一会儿。”青拂衣脸上依旧是笑,笑容纯净一如年少在深闺之中,那时她还尚未见过平远王。
“喵呜。”
黑猫静卧在她的怀里,最终睡去了,一动不动。
青拂衣一遍又一遍地轻抚着黑猫,把黑猫乱蓬蓬的毛发全部抚顺,脸上笑意不减。
她的笑容恬淡如月光,轻柔如春风细雨。
“我很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