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日,酒肆中的人鲜少。
雨声嘈杂,将酒肆与外界隔断。坐在一个昏暗寂静的角落,呼上一盅浊酒,眼神迷离的盯着桌台上那盏曳动不明的灯火,然后幻想着一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以麻木自己。
忧愁与痛苦不同,痛苦是一时的、强烈的,而忧愁是无尽的,软绵绵的,就像酒肆外淅淅沥沥的雨,雨声忽弱又忽响,似乎难以盼到雨停之时。
一连着几日,梁丘来都携明月去酒肆。他们不买酒,单是坐在那里,眼看耳闻,观察着芸芸众生之相。
有的人愁容满面,饮酒后却会露出孩子一般都纯真笑容。有的人斯斯文文,饮酒后却会胡言乱语。酒入愁肠,是刀,是毒,是良药。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自渡无舟,苦海无涯。生而有幸,而人世六苦如恶虎拦路,功德难满,幸存否焉?
这是明月第一次这么近地去看凡人。
从前她觉得,世间的凡夫俗子,无非就是在看春花秋月数十载,把青丝熬成白发,然后两腿一蹬,此生便了了。
现在她知道,世间的苦滋味,比山间的杜鹃花还难吃。山间的杜鹃花尝起来是酸涩,但是不一会儿就化解在舌蕾里了,而人间的苦滋味,侵入五脏六腑也难解。
有的酒客会趁着老板娘打酒的时候,偷偷摸老板娘的玉手,有的酒客则对老板娘出言不逊。酒肆里其他的人都冷眼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却无一人上前制止。
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捂着眼睛,捂着耳朵,捂着嘴巴,这便是芸芸众生之相。凡夫俗子在凡尘之中慢慢把自己的灵性消磨,甘于平凡,最终沦落平庸。
梁丘来遮着明月的眼睛,缓声轻叹的说道:“不要看,不要听。”
在梁丘来的心中她就是皎皎明月,处在青云之端,远离俗尘,不应为俗尘所染。他无力改变浊流肆横的世道,至少想保护住心间的那股清流。
雨声纷扰,一时间叫人辨不出人音与雨声。梁丘来说话的声音轻飘飘的,很快就被冲散在酒肆里的杂声之中。
“书生,”明月悄悄地从袖袍间探出头来,一对银色的耳朵像极了两块银锭,她低声问道,“你不帮帮老板娘么?”
唯独她的声音清灵如玉器相击,细碎而悦耳空灵。
梁丘来闻言顿首,谨慎的朝环视四周一圈。酒肆内的酒客还在自我陶醉一般地喝酒,而纠缠着老板娘的那几个酒客,个个膘肥体壮,不像是好惹的模样。
他想行善,却无力行善。
乌云可以遮阳蔽日,可以浑浊天地,可以化雨混淆视听,可以让幽香的檀木发出霉味,雨水汇入大泽之中,搅得大泽一片污浊。
明月见梁丘来面露难色,一双青绿色的狐眸黯淡无光。她缩回梁丘来的袖袍间,伏在里面哀声叹道:“要是我再强大一点就好了……”
梁丘来说到底也只是个凡尘之客。
明月觉得很悲哀。
梁丘来见明月沮丧,淡淡的瞥视老板娘之后,轻抚着明月的耳梢,柔声说道:“下次我们去戏楼听戏。”
明月默思,不言语。
没有实力的温柔一无是处。
回到客栈后,明月就一直闷闷不乐的。梁丘来又跑了一趟当铺,把自己身上值钱的东西都典当了,给明月买了一些小吃。
明月都不喜欢。
梁丘来有些慌乱了,偶然听闻店小二说城南有一户人家,会做糖画,又好吃又好看。
梁丘来听了眉梢一喜,兴冲冲的回到阁楼,对明月说:“你等着啊,我去一趟城南。”他眸间溺着笑意,神秘兮兮的说道:“你肯定会喜欢的。”
“哦。”明月闷声答道,两眼毫无神采。
梁丘来撑着那把旧伞走出来客栈。
梁丘来早晨去的,暮色时分还不见他回来。明月心生疑惑,突然一阵心悸,预感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冷雨,果断从窗台上跳了出去,径直奔向城南。她一路跑,一路溅起的泥水打湿了柔顺光洁的狐毛,很快她就变成了一只脏兮兮的狐狸。
一团云,变成了一坨泥。
明月被眼前之景吓愣了。
眼前是什么?
坍塌的房屋,乱横的梁木,血水混在雨水之中,不断地向四周外延。几个黑衣人手执白刃,白刃上还滴着血。
黑衣人睨视着明月,淡淡扫过。然后他们手起刀落,刀光剑影之间,——他们就被一只巨大的狐狸横腰咬成了两半。
明月平生第一次杀人。
黑衣人痛苦的哀嚎声被大雨声冲淡。
在她的心中充斥着的不是愤怒,而是害怕。她害怕自己杀人了,害怕那个跟她说去一趟城南的书生再也回不来了。
残断的肢体浸泡在被血染红的雨水中,血腥味在冷雨中异常冷腥刺鼻。
明月把口中的尸体甩开,齿间残留着碎沫,鲜血也滑入咽喉,浑身银白却脚踏血水,宛如地狱而来的修罗狐。
巨大的狐身伫立在雨中,静默地望着一堆废墟。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毕竟人是那么脆弱,像蒲公英一样一碰就散开了。
梁丘来送的银色流苏受湿,流苏尾凝在了一起,好像一截铅柱。
她像一个犯错的孩子。雨还在下,明月的世界仿佛被定格成一片灰白,无光无影,无声无息。
突然,一声悲怆的狐鸣划破天际。
“拉我一把。”这时,废墟里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微弱的声音细如丝缕。这只手白到透明,又发着莹白的光芒。
明月一惊,吸气吹开压着他的废墟。
梁丘来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身素白纤尘不染,连被血渍都如潮退一样地快速褪去。梁丘来浑身上下都发着白光。
他没有“脚”,是魄体。
“抱歉啊,明月。”梁丘来歉意的朝明月笑了笑,此时明月已经变回小狐的形态。梁丘来抱起脏兮兮的明月,说道:“我已经死了三年,和你想的凡人书生不太一样。”
深夜荒郊野岭的,哪里遇得到真书生?纵是遇见了真书生,哪个书生又不怕狐妖?
明月扑在梁丘来的怀里,任泪水肆意流淌。她的泪水沾不湿梁丘来的衣裳,梁丘来身上的一切都是虚魄。
“我本来想着来城南给你买糖画,但是遇上这户人家的仇家来寻仇。”梁丘来一点一点地解释道,眸间点染开的风韵犹如锦色山川。
梁丘来坐在地上,想把明月放在身前好好看看明月,可是明月死活不愿意撒开。他揉了揉明月毛茸茸的狐耳,缓声问道:“你还愿和我在人间游荡么?”
明月拼命地点头,却不愿撒开抱住梁丘来的爪子。魄体总是温凉的,和凡人不同,她在第一天遇见梁丘来的时候就留意到了。
“真好啊。”梁丘来温和的笑了笑,眼底皆是心满意足。他的笑容好像是春天的雏菊,小小的,洁白的,在青色的茎与叶间,明亮而柔和动人。
秋风秋雨已不足为惧,人世变幻沧桑也不足为惧。携一人之手,游历人间,拂去衣上凡尘,你我皆为尘世仙人。
“嘀嗒——”
雨势渐小,雨声清晰入耳。黑色的屋檐上挂着晶莹的雨珠,天空墨色偏淡,天似乎要放晴了。
街道上的出现了大大小小的水洼,倒映着天际的虹桥。小巷的青石板路的缝隙间苔色如新,墙角的斑斑暗绿更深。
一人一狐,一把旧伞,走进了蜿蜒小巷的更深处。伞色发黄,隐隐可见几抹朱色,总让人联想到繁花谢尽,新花待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