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汉江江畔,春雨初过,落花成泥。
官道上传来沉闷而急促的马蹄声,潮湿的泥土上留下了一个个浅浅的印记。
两个人骑着快马,在官道上飞驰。
雾气中,隐约浮现出城郭的影子。
城门口一匹马,通体雪白,在城门口悠闲地踱来踱去。
那二人到了门前,似朋友般向马打了个招呼。
马晃了晃头,进了城。那二人便随着马进了城。
马一路低头嗅着气味,那两人随着马到了府衙前,滚鞍下马。
其中一人高声道:“秦军统领王洵驰求见燕王殿下!”
穆云峰刚刚梳洗完毕,听说秦地王氏求见忙传令接见。
王洵驰向后面跟的军卒使了个眼色,那人点点头,二人一前一后,匆匆进入厅堂。
穆云峰见二人进来,起身相迎。
“噗通”“噗通”,两人双双跪倒,哭拜于地。
“燕王殿下,您找得下官好苦!”王洵驰哭道。
穆云峰被他这一套弄得一脸懵,赶忙扶起王洵驰:“王将军有事起来讲。”
王洵驰握着穆云峰的手,浑身颤抖:“下官......奉温将军......遗......遗命,将这些东西奉予大王......”
后面跟的人手捧锦盒,哭着奉上。
穆云峰顿时僵住,呆了半晌,颤声问:“你......说清楚了......哪个温将军......”
“就是......温雪春将军......”王洵驰早已泣不成声。
“你......你休得胡言!”穆云峰跌坐在椅子上。
“下官哪敢胡言!”王洵驰一指身后捧锦盒的人:“你......你说。”
那人磕了个头:“是。”
他抹了把眼泪:“小人是温将军生前的亲兵。那日她出去巡视,经过一片田地,将军被地里的一个农夫用袖箭偷袭。”
“将军用套索套住那厮便迅速回城。刚进城,她忽然拔出那支箭......”
“她命令小人立即随她回府......快到府衙时,将军要小人快去找军医。”
“她说那箭......有毒!”
“小人叫了人来时,她已经昏了过去,嘴角挂着污血。”
“我们几人七手八脚把她抬进府中,找了益州最好的大夫,找了七八个......都说......没治了......”
“......那是蜀地最厉害的毒药,中毒后活不过七天......”
“没人手里有解药,想要炼出解药......需要三四年时间......”
亲兵话说到此,已是说不下去。
王洵驰吁了口气:“中毒第一天,将军醒了。她得知没救了......便......立了遗嘱......”
“而后几天,她不许人打扰,不知在屋中做什么。”
“第六天的下午,她召来诸将......那时候她的脸惨白......身体虚弱得站不起来......说话都要百里将军在她耳边听后传给我们......”
“将军把这锦盒交给我们,要我们务必送到您手里......”
穆云峰看着那锦盒,半晌,接了,淡淡地说:“来人,为这二位安排住处。”
他抱着锦盒,回到屋里,跌坐在床上,眼角缓缓地挂上了一滴晶莹的眼泪。
这也许是他懂事以来第二次流泪;第一次,是因为他的母亲。
过了半个时辰,那两滴泪才无声地落下。
他颤抖的拳头被握得“咯吱”“咯吱”直响。
他传来手下,要了一壶酒,又下令今日无事不得打搅他。
他没了之前谦谦君子的样子,抱起酒壶就往嘴里倒。
酒壶被他丢在一边,他犹豫着。
半晌,他一跺脚,打开了锦盒。
映入眼帘的,是五张大印,象征着秦、晋、川、滇、藏五地的统治权。
这些天下豪杰费尽心机、不择手段想要得到的东西,在穆云峰眼里却是一文不值。
他拿开这些东西,下面有一块绸布,裹着什么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打开,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正是温雪春一直都不肯摘下的那只玉镯,冰蓝色,在昏暗的屋中折射出蓝幽幽的光。
穆云峰颤抖着手,托起那镯子,轻轻抚摸,细细观看,仿佛温雪春的一颦一笑全部映在这玉镯中。
他久久地凝视着这镯子,泪,又一次落了下来。
在看,锦盒底下铺着一沓青藤纸,整整齐齐。
穆云峰颤抖着手把这一沓纸拿到桌前,借着窗外渗入的光,仔细读了起来。
第一张纸上只写了几个字:至燕王穆云峰殿下。
穆云峰一看便知是她的笔体,可运笔相当不畅,应是颤抖着手写下的。
他再往下看,依旧是温雪春运笔不畅的字迹:
“云峰,我此生第一次这样叫你,也是最后一次。你看到这封信时,吾已不在人世。”
“我现在难受的很,一想事情就头晕目眩,我就想到何处写到何处了。”
“他们说,我中了毒,只能活七天了。”
“现在是第二天,我算了下,第七天是二月二十七,再过一个月,就是我的二十岁生辰了。”
“温家曾经有个规矩:女儿到了二十岁才准出嫁,据说太早生子会伤元气。”
“君勿担心,我在那边,父母亲友定会庆祝我成人......遗憾的是,见不到你了。”
“我们相识已有五载,不知何时有意,尽管没人说出,但我们都懂。”
“君是将来的真龙天子,天下之主,万里江山要有人继承,万万不要因我一个匆匆过客误了天下。”
“秦、晋、川、滇、藏五地的印信我会嘱咐人送来,你定收到了吧?这些地方是你的了,天下统一了。”
“我记得你说过,在你的有生之年要让天下可四海为家。”
“在你读信的这一刻,你的梦想也实现了。”
“当初,我多么向往天下统一。”
“没有战乱的生活终于来了,我很遗憾,此生未见,也许是命中注定让我成为乱世浮萍吧?”
“但我也很幸运,我的来世,定会是歌舞升平的盛世。我沐浴在君之恩泽下,岂不美哉?”
“那玉镯我也遣人送去,你可收到了?之前没敢告诉你:那是阴符。”
“阳符只有我知道在哪,你看信的时候,已无人知晓。”
“你也不必担心,世间所谓什么失了阳符则失天下都是胡说八道,阴阳二符只不过是练内功所用的东西罢了。”
“偷偷逃走,是我的错。但这次,我不是为了自己安危,也不是意气行事,而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可怎奈天道无常。”
“现在是第四天,这些天,我除了吃一顿饭,撑着给你写一点信,就一直在昏睡。”
“我肺部浮肿,睡得不踏实,迷迷糊糊中,常有如梦似幻的往事浮现。”
“记得一次与小权谈话时,他说,只有所谓的‘相濡以沫’的生死相许,才算真情。”
“我想起一件事,我大概没告诉你:那夜你被袭营,我逃走后,被抓去了玄冰谷。”
“那些人因为我与你同乘一骑,勒令我去杀了你,要么他们就要杀我。”
“我拼死抵抗,靠着阴符之力,才冲出谷去。”
“可能那一刻起,我便坚定了这份情吧。”
“后来我回胧月观见到岳无双,我一直未向你道歉——是我错怪了你,我更不该不辞而别。”
“依旧要拜托你照顾好岳无双。他也长大了,该学个一技之长养活自己了。”
“食乐斋,便留给他做房子吧。”
“那孩子倔得很,最好给他找个管得住他的妻子。我就把我这亲人托付给你了。”
“我答应过王氏:让战火不烧到秦晋。”
“我手下的军兵,大多是秦晋的农民、商人,现在他们还驻扎在益州,你一声令下,由两位王将军和百里师兄带他们回秦晋。回到秦晋后立即解散,不会造成任何混乱。”
“我再举荐个人才:百里师兄曾坐镇益州数月,把被于信搜刮和战火蹂躏的益州治理的井井有条,实是治国之良臣。”
“你曾说战后要同我去拜见林老,现在我是陪不成了,要百里师兄陪你去吧。”
“最后一件事,我命手下人把我的遗骨运回京中,葬于父母的墓地旁。当初我怕遭人盗挖,没敢给他们立碑。还要烦劳你回京后为他们修葺一下坟墓,祭扫一下。我一年未归,那墓无人管。”
“至于我的墓,只拜托你在墓四周种上几棵花树,让我永远沐浴在春风和花香中吧。”
“雪儿别君。”
穆云峰攥着这一沓纸,久久地凝视着信上的最后几个字。
半晌,他口中喃喃道:“天道无常......天道无常......雪儿,你怎么......招呼都不打......就悄无声息地走了......我连你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啊......”
他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手下问他是否要用午饭,他没应,管家悄悄退下去,吩咐做好了吃食,在外面备着。
此时,穆云峰把一沓纸包好,揣在最里层的衣服里,手拿阴符,凝视了半晌,缓缓地把它套在自己的手腕上。
而后,他沉重地坐在椅子上发呆。
与此同时,汉江对岸的大营中,赵深秀眉头紧锁。
他手下亲信问:“将军,温雪春死了,这不是好事一件么?您怎么开心不起来。”
赵深秀摇摇头:“温雪春可不像传闻中那样大大咧咧的。小事上,她往往不在意,但大事从不会乱。且她武功高强,穆云峰都不及之,我与她打,只能稍占上风,怎么这样轻易就被偷袭了?”
亲信一笑:“将军不必担心,属下已经挺了探子的报告。秦晋川滇藏五地长官全部赴益州奔丧,百里秣那个完蛋的直接哭晕过去。眼下,秦晋军派出七千铁甲骑兵,一律披麻戴孝,押送灵柩回京。据说益州不少百姓感谢温雪春减免赋役,自发送行呢。”
另一个亲信进了帐中,压低声音道:“将军,穆云峰现在茶不思饭不想的,属下刚才趁他出来如厕偷看见他的样子——眼眶还是红的呢。问了他营帐的守军,说信使来了不久,营帐里传出一声穆云峰的叫声,叫得可绝望了。”
亲信坏笑了下:“将军,依我看,这指定是真的了。咱们事不宜迟,趁着穆云峰还浑浑噩噩的,直接干掉他!”
赵深秀站起身来,又沉吟片刻,猛地仰天大笑三声。
“按之前计划,传我军令!”
下午,穆云峰为温雪春搭起令堂,祭奠一番。
五日后,穆云峰跨进令堂,缓缓跪下,一军士裤脚滴水,跑了进来:“报告殿下,几日前,田氏旧部联合于氏旧部在湘西鼓动当地民族发生动乱,赵将军亲率大军围剿,不料敌军藏身于易守难攻的山林,很难攻打。”
“前日,赵将军遭敌军偷袭负伤,情况紧急啊!”
穆云峰“腾”地站起来:“这么大的事为何不报!”
“赵将军原认为......几个土匪,他去收拾了就完了,用不着您操心,您也正有事,便未扰......”
“哎呀!”穆云峰一跺脚,高声喊:“来人!传令三军即刻过江!”
穆云峰渡过江去,还有一半军兵未来得及过江。穆云峰心急如焚,命那些人过江后迅速跟上,自己带了一半军兵纵马向西。
穆云峰估计着时间,后军应该已全部过江,便加速行军。
就在此时,他身后忽然一阵骚乱,紧接着便是兵刃相撞声和厮杀声。
穆云峰定睛一看,自己的后军与赵深秀的军队混战成一团,后军毫无准备,被打得四散奔逃。
他还未反应过来,前面一声炮响,赵深秀不紧不慢地从密林里走了出来。
穆云峰何等聪明,不用任何人说,他已明白了怎么回事。
他带着身边不足一千的精锐亲兵,打马狂奔。
跑了一般,身侧忽然杀声震天,伏兵四起。穆云峰看也不看,拐了个胳膊肘弯,继续狂奔。
一路伏兵连连,穆云峰不知拐了多少个弯,忽然,眼前一片开阔,清凉的水汽扑面而来。
他定睛一看,差点摔下马来:面前,是波涛滚滚的汉江。
穆云峰缓缓拨转马头,冷冷地望着满脸笑意的赵深秀,又看了看一片黑压压的、已经把他围在江边的士兵,苦笑了下,提高音调:“满意了?”
他的话冷漠无比,里面却饱含着无奈与悔恨。
千秋伟业,眼见已成,谈笑之间却灰飞烟灭。成王败寇,仅此而已。
赵深秀冷笑道:“燕王殿下,您不觉得现在这情形,与某位英雄很像吗?”
穆云峰笑了笑,摇摇头:“少了楚歌。”
他话音未落,一缕悠长的琴音飘来。
赵深秀笑道:“呦吼,这哪位大师啊,这么应景。”
穆云峰心中五味杂陈,只觉得这首曲子无比熟悉。
似乎,在琴声里,万物都安静了下来,淡淡的凄婉流淌在山林之间。
穆云峰忽地想起,四年前,他与温雪春来到这里,漫步江边,听到的也是这首曲子。
他终于想起,温雪春曾说此曲名曰《汉江韵》。
赵深秀的声音打断了穆云峰的思绪:“呦呦,还发上呆了。当年西楚霸王垓下一战前夜别姬,你那心上人,不早早就走了么?你还有什么牵挂的?”
他冷笑着看着穆云峰,又道:“看在你这些日子带我不错的份上,留你个全尸。”说话间,抛出一个瓶子。
穆云峰接住瓶子,勉强挤出一丝苦笑:“我何止待你不错,我是待你太好了!”
他手紧紧地攥着小瓶,忽然仰天长啸:“我悔不听雪儿之言,未早早杀汝!”
“你少他娘磨叽!”赵深秀运着内力吼道:“你是不是男的?不他娘就一个死么?话这么多!你下不去手,朕帮你就是。”
“我呸!”穆云峰骂道:“现在就把自己变皇帝了?你,比我大哥强不到哪去。苦了天下苍生啊!”
他正狂笑,忽然听见果断、有力的三声弦响。穆云峰顿时一惊,铮铮弦声如梦似幻,在他脑海中缥缈,温雪春弹奏《十面埋伏》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可这弦声......仿佛不是从梦中传来,它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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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没有更新了,也是自己心态出了问题,觉得没有多少读者,就不太想写了。
但是近期又想起了我之前的承诺,我要写完。
这也是我对自己的一个期望。
现在预计还有2W字就可以完结了,我会好好收尾的。
最后很感谢一直支持我的读者们~~
===关于本章的废话===
雪儿给穆云峰的信,本来是想写文言文的,但实在太长了,最开始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我自己功力也不太够,写不出来文言文,所以就写现代文了,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