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下头,默默地转过身,脑袋里的信念只剩下逃。
我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我念不出那首词的下阙,我也不可能念出来,因为我怕,因为我在坚定相信自己也是喜欢他的事实面前犹豫了!沐云,你是傻瓜!天不怕地不怕的你为什么在关键时刻退缩了?你为什么选择当一个逃兵?
然而,要命是,六神无主的我转身后撞上了另一堵墙。
“爱妃打算去哪?殿里还热闹着呢,是吧,石卿家!”皇甫文昕的声音满溢着力量,他伸出手臂揽住我的肩,迫使我半转过身与他并肩站着。同时,他漆黑的眸子闪着不容忽视的怒气,紧紧盯着面前仅三步之遥的石之彦。
我不知皇甫文昕文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眼下的气氛沉闷窒息,跟本容不得我思考任何事情。
石之彦眼光流转于我身上,而后敛容将一股割痛我的失落瞬间隐去,勉强笑道:“臣喝了些酒,原想到这园里静静呆一会儿,恰巧碰到木娘娘,请皇上恕臣的莽撞,亦请木娘娘恕臣的无心打扰!”
“罢了,太后寿宴,难免高兴些。石卿家何罪之有?”搭在我肩上的手又加了些力道,他口中措词委婉,含些警告。我不知他为何要这样做?或者出于一个皇帝的不可为人折服的尊荣吧?
“既是如此,臣先去了。”石之彦掩住眼中的流光,问了礼。
“去吧!”身边人言罢,石之彦玄色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转角处。
我挣脱皇甫文昕搭在我肩上的手,正欲离去。桃儿却来了:“娘娘,您的茶!”
“算了,我没心思喝。跟我回常恩宫吧,桃儿。”我感到空前的累,身心疲惫。两人之间瞬间的战火已经让我慌然失神。
“你认识石之彦?”皇甫文昕拦住我,问我话。
我不答,只想离去,却被他用力勾住了身躯。第一次,颤栗无措的感觉侵袭了我。我望着身为天子的他的脸,那不是一张普通的脸,那是一张拥有至高权力的、凌烈决断而又负气的、任何女人看了都可能爱上的脸。他在生气。我心乱如麻,身上仅剩的理智告诉我,我必须逃,不仅仅是逃离石之彦,也是逃离眼前的皇甫文昕,嘴上说出的竟是十分生硬的话:“皇上,臣妾累了!”
他勾着我的手乍然放开,紧绷着的脸却未放松,精光乍现的双眼立时被颓丧所代替,看着他自己的那双停在半空的手,困惑地说:“桃儿,好生送朕的爱妃回常恩宫。”
“奴婢知道了!”桃儿应声来扶我。我别过脸将他撇在原地,朝与石之彦相反的方向走去。
树叶因风沙沙而动,一抹隐在林中的红色裙裾豁然刺痛了我的眼睛。
今日之后的后宫,我将立足于何处?我不能再久留于这后宫了。
寿宴后三日,正当我为身居皇宫踌躇不定之时,不幸之事降临在了我身上。这样的事降临在后宫其它任何女人身上都会是一件光耀门楣、吐气扬眉、得偿圣宠的福事,然而于我来说,这又能价值几何?
我跪在东华殿内,依然是那个宣我入宫的老太监总管常德,以他尖锐的声音宣读着圣旨。大意是说我操办太后寿宴有功,故而由太后亲自提及我的贤淑,称有助于在后宫扶助天子,帝后皆准将我由四品‘美人’连越数级直接晋封为二品‘昭仪’,赐号‘沐’。我双膝跪地听封,膝下虽垫有跪垫,却仍能感觉到空气中寒入骨髓的森冷。我没有欣喜,表情木然地低着头,在别人眼里这是恭顺,但我知道自己被命运愚弄了,越陷越深。
我厌恶后宫,不想在这里耗费时光,不想在这里轻舞闲愁,不想在这里争宠度日;我不想这样,但此时却由不得我不想,除了被迫接受,我再无其它方法。最可怕的事已然来临,今日始我便是这后宫之中瞩目的焦点,也是后宫女人争相除之而后快的目标;我能在这喜庆兴奋的氛围里感受到另一种浮华背后的阵阵阴风,因为我知道‘后宫之中有人对你好,便代表有人会害你’!
我在众人称羡的目光中被迫接过由礼部拟定文字,由工部用黄金镌刻的昭示着嫔妾身份的金册。一阵耀眼的金光闪过,我看到的不是富贵荣华,而是石之彦为我书写金册文字的表情,也是工部尚书在安排为我镌刻金册的妒恨,更是皇后颁发碟文时的复杂惊情。现在,我把它接了过来,便成了皇甫文昕名正言顺的‘妾’。沐云呀沐云,你该如何走出今日的困境?
而后是数不清的赏赐:各种珠宝首饰、宫绸丝锻乃至日常生活用品无数经由宫女太监的手摆进殿来。
按照菲图皇朝的仪制,我穿上华丽的束着高领的传统礼服,佩戴上串串名贵珠宝,戴上由金丝堆累的镶珠头冠要至皇后处谢恩。
我被宫女扶着入了正阳宫,皇后脸色欣慰,一幅很为我高兴的样子,口中说着严谨的训导言辞,态度谦和大度。我听不进去,只感受到四面八方的力量都朝我压过来,精神恍惚地度过了这么一个时辰。其实哪怕她摆一付恶生生的面孔,我也不会介意。试问有谁会愿意与其它人分享自己的夫君?她越是和气,我便越觉得自己像是拆散人家家庭的插足者一般,也越发觉得后宫的诡异和阴晦。
我是怎么走出正阳宫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那里住有一个女人,她是皇甫文昕的正妻,她也是皇甫文昕唯一的孩子皇甫烟玉的母亲。我的身份是他的一名妾。我抬头,宫墙之上的天空不再是蓝色的,云不再是白色的,它们都是血红血红的,张着大口,像要吞食我一般。
当日,我便由常恩宫迁入了正华宫,有了单独的一座宫殿,象征着我的品阶,位置正对水淑妃的正和宫,侧面绕过一些亭台便是方昭仪的正清宫。
直至下午,新殿里仍人声鼎沸。前来祝贺我的后宫各殿各阁的主子带着宫女太监挤了满满一殿,我才是暮春时间里后宫里最热门的人物,看面前所有人的目光就知道。她们不信,以她们的美貌为何反倒不如我!而我,多希望这样的册封不是落在我身上。人之大幸于我来说未尝就是幸事。
众人离去后,水淑妃与方昭仪也来了我的正华宫,随身备着贺礼,无非也是珠宝玉器之类,又和蔼可亲地说了些体己话才离开。我只留了雪灵单坐在我面前。看她一心只顾美食的天真的样子,我心头才舒展了点。直到吃完了整盘金丝糕她才心满意足的离去。
不用说,随着我的晋升,刘云、华湘、桃儿及其它人都鸡犬升天般,品阶有了上调,俸禄有所增加。等各方人都散去,我才又送了些名贵物品给他们。我思付着是时候把桃儿嫁出去了。宫内风云变幻无休无止,她跟着我当然不妥,说不定有危险。我能觉察到这种危险已离我越来越近。
到黄昏,宫里又来了一位娇客,带着一名少年。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文喜。他进门一见我,就嚷嚷:“美美姐姐。”
我笑脸迎人,猜不出他身后这位宫装美人究竟是何身份。“小文喜,很久没看到你了。”
“文喜,你该称昭仪娘娘了,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宫装美人嘴上责怪着,清丽的眸子直直地看向我,似要把我剖析得清楚才罢休。
“无妨!我与小文喜是旧识了,是吧?小文喜?”虽说已晋升高阶,我仍不习惯以按宫仪自我称呼,还是‘我来我去’的直接些。
“沐昭仪,你还没见过我,我便是文玥。”她娇笑着,明艳动人,笑声刹时将昏沉的殿内气氛唤醒了,好一位皇朝二公主。
我从华湘口里知道她不少事迹,听说这位公主特立独行,年二十四尚未出嫁,因为是先皇的唯一的女儿,又是嫡出,她曾公然称她的未来夫君文才武功均须在她之上。故尽管邻国王子、皇朝的贵胄世子中倾慕她的人如过江之鲫,却至今无人在两方面都胜过她。她便堂而皇之地尽情过着无拘无束的单身生活。这不能不说是菲图皇朝的一个重大奇迹!年二十在皇朝未出嫁已是一件很有问题的大事,何况她是一国公主!如果这还不算奇迹,那我可就真的无语了。
“公主客气了,感谢你对我的关心。”各宫里的来人一拨接着一拨,我说话都说得只差没口吐白沫了,现在还得再说,实在是找不到什么华丽的词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