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裴月一腔热血来到墨尔本的第二年。青春就该有青春的热烈与冲动,她也的确这么做了。
两年前,她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个事实——心脏病,活不久了。这是她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娇养了十七年也去不掉。
她有很认真的辞别父亲和家人。孤身一人背了把老旧的吉他就到了浪漫的墨尔本。
她租住公寓,和一只狗一起。
裴月喜欢在十点吹着墨尔本的晚风,在小广场旁若无人的弹吉他。异国他乡,墨尔本懂中文的人不多,她可以一边插着耳机一边随心所欲的胡乱唱着周杰伦。
她已经有两个年头没有关注国内的音乐,提起琴来能记得的也只有在国内时下到手机里的一些歌。
裴月是音乐系的学生,散着飘飘的长发,带着一只懒散的拉布拉多。一个麦克风,一个旧吉他,她能唱一整个夜。
她忽然觉得可笑,把麦克风架在广场的一角,裴月撕开火腿肠的外皮,扔在了巴黎的嘴边。巴黎,是拉布拉多的名字。
它懒洋洋的抬起不算年轻的身子,小口小口的咀嚼。
裴月胡乱的试了下音,耳机缓缓响起“稻香”的前奏。她闭了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所谓好听与否,无所谓旋律与否。
巴黎反常的用爪子挠了挠裴月的小腿,裴月摘下耳机,才看到不远处停了几辆招摇的豪车。她是爱车的,可惜父亲管的严,不允许她有过多的机会碰。
车门上斜斜靠着一个人,夜光旖旎,隐约能见到黑色头发的男生垂着头弹着同样是稻香。不远处的灯光不算暗,他偏头,耳钉有些耀眼的刺目。
裴月停了,他也不弹了,随手把琴递给旁边的同伴,动作很帅气的跳下车,几步跨到巴黎前面,蹲下抚了抚它的头。有几个随行的女生也蹲在他旁边凑热闹,用流利的英语夸它可爱。
“没想到在这还能遇到中国人。”他轻笑一声,随后起身又说:“你好,我是梁沈。你的歌很好听。”
他说的是标准的中文,裴月回以微笑:“裴月。”她微微指了指天上的月亮。
车上几个把头发染的各色的少年催促了几声,大概就是快要迟到了一类的话。他回头应了一声,又转身扬起一个笑:“我记住了,裴月,月亮的月。”车子发动的声音不小,裴月仔细想想,算下来,她也有三年没碰车了。耳机里还单曲循环着稻香,她打开锁屏,墨尔本的时间是夜晚十一点半。
她每天都会在那个地方弹吉他。对着一颗桃花树的幼苗。墨尔本小小的一个角落,承载着她的日日夜夜。
偶尔能看到不少热恋的情侣坐在长椅上看着月亮,她会很合时宜的弹一曲绵长的情歌。就让墨尔本的风,带去她的祝愿。
墨尔本的冬天很冷,来这的人不多了。她照旧弹着吉他,嘴里咿咿呀呀唱着家乡的歌谣。吹飘着雪的江风,看着CBD的灯火。
裴月今天没有弹琴,她冻的指尖冰凉,双手僵硬。耳机里是冷清的曲调,有车在她面前呼啸而过,后又疑惑的掉头停在她面前。
驾驶位的车窗降了下去,男生叼着烟,透过烟雾和雪花不确定的喊着裴月的名字。
“裴月?你怎么在这。”他又顿了顿,“需要我送你回去吗?”裴月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梁沈下了车,他穿的单薄,反之裴月包的像个很严。
梁沈长腿一跃也坐在江边,修长的手指夹着烟,他把趴在地上的巴黎抱在腿上。“它叫什么?”“巴黎。”
梁沈笑了。“巴黎?真是个奇怪的名字。为什么?”他偏头盯着裴月的侧颜,心生好奇。
“因为我想去巴黎。”裴月含糊着敷衍,目光穿透重重雪,仿佛已经看到了遥远巴黎的埃菲尔铁塔。
她一回头,就和梁沈的视线对上了。“你,不冷吗?”他仅穿了件卫衣,问完这句话裴月就有些后悔,车上开着暖气,他怎么会冷。
梁沈摇了摇头:“我家住江南,要不是来墨尔本,这辈子就没见过雪,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好好享受一下呢?”他嗓音低沉带着点哑。“你呢?”
裴月笑了:“哈尔滨,一座很冷很冷的北方城市。”
梁沈也笑:“有机会带我去看看?”裴月想答应,但她不知道能不能实现,垂着眸子神情有点落寞。低低的说了声好。
梁沈捡起被裴月丢在一边的吉他,抱在怀里拨弄着琴弦。琴声慵懒,正如梁沈这个人一样散漫又张扬。
她们两个闲聊了很久,梁沈说她的名字是他父母的姓,裴月说她父亲希望她像月亮一样永远永远高悬不落。
裴月觉得,梁沈的父母一定很恩爱。
“我送你回去吧,很晚了。”裴月冻的脸很红,借着月光摸索着打开手机看了时间,两点二十分。
裴月背着琴,盯着那辆车突然开口:“梁沈,我能开一下你的车吗?”后者惊愕,“当然。”裴月开车很快,但却没多少技巧,几乎是拼着激情和勇敢来的。
大胆如梁沈,等裴月停了车他也才从惊讶里缓了好一会。“没想到啊小裴月。”他喜欢刺激,她也是。
她面色有些白,没敢回头,牵着巴黎的绳子背着琴就往前走,她能感受到梁沈的目光一直跟着她走,直到她进了门,听见车子启动的声音。
裴月瘫坐在地上,捂着心口的位置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巴黎急的嗷嗷叫,裴月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明明心疼的厉害,但她也少有的体验了一把畅快。
她从右侧的兜里拿了药吞了下去。这才缓过神来。揉了揉巴黎的头。
这是她苟且偷生的第二年。医生说,她最多只有三年。
又是一天的十点,她背着琴,牵着狗,隐约看见她常在的位置有个人影斜斜靠着树,肩上落了点星星点点的雪。耳钻闪着的光点是比CBD更亮的耀目。
梁沈刷着信息,戴着耳机听着周杰伦。递给她一杯还冒着热气儿的热可可。裴月抿了一小口,是甜的。
梁沈摘下右耳的耳机,俯身塞在了裴月的耳朵里,温热的手指不经意划过裴月小巧的耳垂。
裴月想,那一定很红。
“小裴月,来墨尔本多久了?”梁沈接过她的琴,甩到了车后座。“哥哥带你玩去。”裴月被他拉进了车里,他叼了根烟,又想到什么似的,掐灭。
墨尔本的游乐场夜晚依旧开的热闹。裴月从小到大也没来过几次游乐园,她打小就身娇体弱,裴父恨不得一直把她保护在温室里。
裴月挑了一个白色的马,梁沈笑说她幼稚,但自己也坐在了她外侧偏后一些的位置。裴月目不斜视,没有发现斜后方梁沈专注的眼神。
梁沈几乎带着裴月玩遍了整个游乐园,裴月像个小孩一样,对什么都好奇,梁沈也笑着陪着她。终于,在裴月试过一切舒缓的设施之后,梁沈的电话响了。
他本想关机,但还是无奈的怂怂肩膀。裴月抬着头看月亮,梁沈挂了电话,有点不大好意思的笑。“小裴月,我一个墨尔本的朋友病了,我得送点药过去,你要一起吗?介绍你们认识。”
他晃了晃聊天记录,背景是一群人围着一个对着生日蛋糕许愿的女孩。她抬眼看了名字。“许莫莫”
裴月拒绝了,梁沈就送她回家。巴黎离很远就闻到了裴月的气息,嗷嗷叫起来。梁沈降了车窗,探出头来,用中文喊她:“小裴月,明天见!老地方等你。”
裴月没有回头,怔在原地许久没动,心里有一丝小窃喜,他们两个,也有所谓老地方了。
墨尔本的冬天总是很长,梁沈就趁着这个冬天带裴月游山玩水。
过年的那一天,广场上人许多,裴月和梁沈被围在中间,两个人合唱着流行的歌曲,周围拍手声炸响。烟花绽放在她们头上。
裴月抬头,眼底倒映着烟火。
那是她这辈子最轰轰烈烈的青春。
“梁沈!梁沈!!”欢呼声很多,裴月却隐约听到中间夹杂一个中文的女声。
女生击破重围,尖叫着喊着梁沈的名字。裴月好奇的回头看。是许莫莫。
梁沈的朋友也挤了进来。他用英语和他们介绍:“我的一个小妹妹,裴月。”
许莫莫眼神里带了不难看出的敌意。白皙的皮肤嫣红的唇,裴月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很快就融入进了他们。
离过年还有两个小时,裴月还是打开手机,斟酌着用词,纤细的手指打了几个字过去。
远在家长的裴父独自守在窗边盯着墨尔本的方向,那简简单单的几行字他读了又读,念了又念。
裴父又擦了擦妻子的照片,桌上盛了三碗饺子。
距离墨尔本新年还有一个小时,梁沈支开了那些狐朋狗友,把裴月搂进臂弯里。
瞧着那一双桃花眼,他小心翼翼的开口:“小裴月,不如交往?”
这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梁沈,第一次这么期待一个人的回答。
裴月垂着头,面色羞红的点了点头,她想,就让她最后任性一次吧。
梁沈大笑着把她抱进怀里,抵着身后落满了雪的枯树,低着头吻了下去。
钟声响起,新的一年开始了。
梁沈几乎每一天都陪着裴月,裴月的病情在一个乍暖还寒的春天加重了,她不敢告诉梁沈,她不想让他伤心,又或者,裴月不知道怎么告诉梁沈。
她知道梁沈会照常去找她。
她给巴黎喂了最后一顿狗粮。
来墨尔本的第三年,裴月又背着那把旧吉他离开了。
不过这一次,没人知道她去了哪。
梁沈端着蛋糕,拿钥匙开了裴月公寓的门。
巴黎已经很老很老了,每天懒洋洋的趴在地上,叫它动也不动。梁沈也好脾气的像供大爷一样喂他。
梁沈已经买好了去巴黎的机票,就藏在蛋糕里。上来时却发现裴月不在家。连带着那把吉他也不在。
梁沈跑着下楼,去了他们常去的那个广场。桃树的幼苗长大了一些,在风中摇曳着。顾盼生姿。
梁沈慌了,挨个打给了裴月的朋友。
“裴月去哪了?”
“不知道。”
“不知道。”
“没见过。”
“不清楚。”
梁沈彻底慌了。他翻了裴月的抽屉,却从里面找出一份诊断证明。先天性心脏病。
巴黎行动不便,起身时又撞到了桌子,高处有许多速效救心丸一类的药落在地上。梁沈这才知道,每天都若无其事的裴月竟然…
他疯了一样的开着车,找遍了他们曾经一起去过的所有地方,都没有。
寂寥的夜里,梁沈颓废的坐在地上,一包一包的抽着烟。
一周之后,许莫莫找到梁沈的时候,他正坐在一堆空酒瓶和烟盒之间喂着巴黎。
许莫莫冲上去就把那些酒瓶推走。“你冷静一点梁沈。”
梁沈红着一双眼,嗓音暗哑。“你让我怎么冷静?”
许莫莫看着散落一地的诊断证明和药,也逐渐明白了。她也很心疼她。许莫莫哽咽着:“至少,你该替她好好的活下去。”
在生死面前,一切的事情都算小事了。
梁沈不说话,大步跑出公寓。
他买了两张机票。是去巴黎的。
梁小爷和那只年迈的拉布拉多“巴黎”,真真正正的来到了巴黎。梁沈抬头看着埃菲尔铁塔,靠着树瞧了一天。
他看到了铁塔上的月亮,是那么皎洁明亮。
梁沈又回了国内,飞机的目的地是“东方小巴黎”哈尔滨。梁小爷怀里抱着巴黎,笑着笑着就笑红了眼。
“小裴月,你是真没骗小爷,哈尔滨的冬天真她妈的冷。”
“巴黎”没挺过哈尔滨寒冷的冬天,他本身就是流浪狗,被裴月捡了回去。如今怎么说也十多年了。
梁沈把巴黎葬在了哈尔滨。这是裴月的故土。
他找到了裴父,裴父鬓间的白发依稀可见,裴月手腕上的表里戴着心跳显示装置。裴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他全都明白。
他知道,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裴月了。
裴父再一次见到笑颜如花的照片后,老泪纵横,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听闻梁小爷在大雪纷飞的冬日里在哈尔滨开了场演唱会。梁小爷把周杰伦的歌尽数唱了个遍。最后一首,名字是稻香。
他们初遇由稻香,但他们不会由稻香结束。
梁沈会带着小裴月那一份期望,好好的活下去。
梁小爷说:“小裴月,月亮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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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根据现实改编的,故人已去。谨以此文,留给我们纪念裴月。
裴月,我们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裴月,你说过一直陪着我们的,你可不许骗我们。
月亮永远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