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甘霖(上)
这日清晨,我被迫留在母亲的房中学习礼仪规矩,趁着母亲不在赖在凳子上躲懒。
我焉焉地坐着,想到两个月后即将发生的事情,就忍不住长吁短叹。“沅沅啊,过了三月你就再也见不到你姐我了。”
彼时沅沅只有九岁,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为什么沅沅再也见不到阿姐了?”
瞧着她十分当真的样子,我兴致一下子上来了,故作悲伤地想逗逗她。“因为爹娘太狠心,要把我嫁给一个妻妾成群的老男人,听说他长得獐头鼠目,可吓人了!”
“那个男人很残忍的,他娶了我之后就会把我关在屋子里,不让我见你们啦。”我说着便抬起袖子拭了拭眼泪。
沅沅吓坏了,连忙扑上来抱住我。“我不要阿姐嫁人!阿姐可不可以不要嫁给坏男人!”
我见她像是真的要哭了,于心不忍地摸了摸她的头正准备安慰她,不料这个时候一个严厉的声音传来。“你这是在作甚!”
我身子一抖,沅沅也吓得立马离开了我的怀里。只见娘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目的丫鬟。
娘这两天的脾气特别暴躁,对我可凶了。
“我之前怎么吩咐你的?叫你好好练习茶艺,你倒好,在这里偷懒,带坏沅荔不说,还敢编排圣上!如此怎么进宫做嫔妃?”
“又不是我自己想进宫的,娘若不愿,叫爹爹上奏回了皇上便是了。”我极不服气地嘟囔着。
“官家女子年至及笄方可选秀,我如今不过十四岁却被人硬是召去参选。我怎的不知原来当今皇上这般缺女人。”
娘听了这话更是恼怒。她瞪了我半天,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早知道会有今日,我与你父亲也不该把你惯成这个性子。”
是的,三月我就要进宫去选秀了。
景元六年,太后颁布懿旨昭告天下,要为陛下选妃,凡年满十五的官家女子都要入宫参选。然而前脚太后的懿旨刚下,后脚一道圣旨便传来了孟府,圣旨的大致意思就是听说孟家女儿才貌双全温婉贤淑,特地恩准十四的我也一并参加选秀。
这是恩准吗?这分明就是有意刁难!爹娘从未想过要把我送进宫当嫔妃,礼仪规矩上也从未对我做出什么过分的要求,都是不出错就好。如今我却要入宫,这才慌了。还是在正月里,我就得每天起个大早学各种规矩。
娘最终还是忍下了对我的怒火,大约也觉得我着实可怜。她对我说道:“过两天就是上元节,届时叫你哥哥带你出府看灯,只是这两日务必要好好地在家里学规矩。”
沅沅听说有灯会,眼睛立马亮了。“沅沅也想去!”
“沅荔啊,你年岁小,府外太危险了,留在府内照顾阿弟可好。”娘立马换了一副温柔模样哄着沅沅,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沅沅虽然失望,却不敢反驳娘,只好答应了。
忘了说了,我叫孟思瑶,我爹是从一品的威武大将军。我有个十七岁的哥哥孟钧林,过段时间便要入仕;弟弟孟钧陶只有七岁,正是顽皮的年纪。这两人都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妹妹孟沅荔九岁,是小叔与婶婶唯一的女儿,然而前些年叔叔婶婶在外任时出了意外,爹娘便一直把她养在膝下,待她与我们无异。
其实沅沅只比小弟大了两岁,哪里照顾得了,不过是娘想找个由头将她留在府内罢了。大哥带着我一个淘气的丫头出府就够受了,哪能再添上一个,还是年龄这么小的。
我拍拍沅沅的手臂,悄悄对她笑。“没事儿,到时候阿姐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在娘的敦促下,我认认真真学了两天规矩,到了上元节这天,用完午膳便蹦蹦跳跳地拉着大哥,要他带我出府。
“不该用完晚膳再去吗?”大哥一脸诧异,显然不想这么早把我带出去。
“大哥!”我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企图博取他的同情。“我马上就进宫选秀去了,万一选上再也回不来了怎么办?你就早些带我出去,让我多玩一会儿。”
“你?选上?”大哥狐疑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觉得……妹妹你多虑了。”
……这句话让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打击。
“大哥,因为你说的这些话我现在心情很不好,为了补偿我你必须现在就和我出府!”我不依不饶地拉着他的袖子往外走。
大哥一面嘲笑我一面被我扯着出了府门,等我到了府外才看见马车已经候着了。
“就知道你是个急性子,我早就让小厮备好马车了。”他向马车的方向略一抬头,“上去吧。”
我被丫鬟扶上了马车,大哥骑着马走在车旁。
马车逐渐从肃静的宅邸驶到闹市区,我耳边的嘈杂声也越来越大了。
“这日子过得真是快哟,皇上转眼又要选秀了,不知道哪家的小姐又是这么好的福气可以进宫伺候皇上。”
“哎呀你知道不,西街的李婶有个闺女先前在皇宫当过差,宫里的事儿也知道不少,我听说那皇上现在独宠俪妃,其他女子都看不入眼呢。”
“俪妃是太后娘娘的本家侄女儿吧?同皇上也是表兄妹了,青梅竹马的毕竟与旁人不同。”
“可不是么,俪妃的风头是凤栖宫那位皇后娘娘都比不过的,自从皇贵妃娘娘薨逝,宫里得宠的就要数俪妃了。”
“天家心思也不是我们这些寻常老百姓能猜到的,你外头仔细说错了话,还是干活去吧。”
说话的声音渐渐远了,我把玩着车帘上的穗子。
这皇帝竟然还是个宠妾灭妻的角色。
当今皇帝名秦裕,是先帝幼子,他十五岁登基亲政,同年迎娶康勇侯之女为皇后,又纳了表姐陈氏为贵妃。
十六岁纳表妹苏氏为昭仪,即是如今的俪妃。
只是陈贵妃生大皇子时难产故去,听说皇上很是悲痛,追封她为孝章贤皇贵妃,举国守孝一年,还因此半年不入后宫。
对于秦裕本人,我并不了解,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只知道他如今也才二十一岁的年纪,已是威震四方的君主,朝廷内外无人不景仰,并且生了一副好皮囊,不少官家小姐撞破了头也要入宫做他的嫔妃。
只光说秦裕这个名字,我是喜欢的。它寓意吉祥,含蓄又不失气势,像是个君主的名字。
却不曾想,他原来是个宠妾灭妻的角色么?
“下来吧。”大哥的声音在车外响起,丫鬟打起了帘子,我就着他的手下了马车,心思一下子就不在秦裕的事上了。
大哥带我逛了几个铺子,买了许多时兴的脂粉钗环在马车上放着,又在酒楼好生吃了一顿,终于到了夜里。
华灯初上,长街两旁到处挂满了各种花式的灯笼,不同穿着的人们走在街上谈笑,场景美满又盛大。
我望着满街的琳琅,一时竟不知该往哪里迈步,朦朦胧胧的灯光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生出了些作弄大哥的意思。
我趁他一个不注意悄悄转身离开,回头一看,他的身影渐渐淹没在人群中消失不见。
出府时带出来的两个丫鬟,如烟和若柳,此刻都在铺子里替我买胭脂,我如今只身一人游荡着,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轻轻哼着歌谣走了两步,却看见前方的茶馆里有个熟悉的身影。
藏青色的圆领袍衫映入眼帘。这不是我爹吗?
爹也真是的,一声不吭地跑出来喝茶玩耍,要是他能带我来,我还找大哥干嘛?
我提着裙摆小跑上前,扯了扯他的袖子。“爹!”
“瑶瑶?”爹被我吓了一跳,然后突然严肃起来,轻斥一声,“不得无礼!”
我有些莫名其妙,抬眼望去,才看见他的对面站着一个人。
一身缃色长袍将这人衬得体态颀长,看起来沉着又矜贵。然而当我仰头看他的脸时,却发现这是一张极为年轻的脸。
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男子,他剑眉英挺,一双眼深广得像装得下山川河流万里江山,顺带着纳入九天星河。他的俊美却不张扬,也没有过多的矫饰,浑身透着的矜贵气息让人心驰神往又不敢有丝毫逾越。
正当我看得发愣时,他却微微颔首,对我笑了一笑。有如冰雪初融,水光潋滟,方才那一点心中油然而生的敬畏不觉间便消散了。
直到爹轻推了我一把,我才猛然反应过来,屈膝行礼。“思瑶见过大人。”
瞧他气度不凡,又和我爹认识,想必是个年少有为的官僚吧。
“姑娘不必客气,”他这礼倒是受得心安理得,我起身抬头,目光却刚好与他的相撞,“这就是你的女儿孟思瑶?”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从他眼里看出来一些揶揄的意味。还有他说话语气的反常,那一句“这就是”,都让我心生疑惑,莫非他以前就知道我?
“正是。”我爹却赶忙回答着,那人于是点了点头。
“正好今晚无事。”他笑着望向我,“不知姑娘可愿与我一道赏灯?”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悄悄瞥了爹爹一眼,却见爹爹脸上挂着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冲我点了点头。
这是什么表情?我有些疑惑。看样子是让我答应了。
“自然是可以的。”我回答道。
他朝我做了一个手势。“请。”
他的声音并不低沉,反而十分清朗,透着一股少年气,听着就叫人心情雀跃。
我走在他身侧,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偷偷回头看了看,发现爹已经不见了。
“别看了,你爹已经回去了。”耳边响起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
长街漫漫,他站在我身旁,眉眼温柔,言笑晏晏,掩尽日月之光。
我觉得现在的他和我第一眼见到的他很不一样,好像褪去了一张成熟的皮囊,露出了真实的面目似的。
“大人您……贵姓?”一口一个大人叫着总觉得怪怪的。
他顿了顿。“你就叫我时公子吧。”
“噢。”我点头应下,脑子里飞快地搜罗了一番。京城里有名望的人家里面,好像没有时家啊?
或许是刚刚回京述职的?朝堂之事我一概不通,关于京中的几个世家也只是略知一二,不知道时家很正常。我如是想。
我瞧他一副好说话的模样,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时公子你多大了?”
“二十一了。”他随口应答着,看起来很安适。
“啊?”我着实吃了一惊,虽然他看起来很年轻,但我怎么也想不到,让我爹这么敬畏的、一看就身居高位的人,竟然才刚过弱冠之年,“那公子还真是年少有为呢。”
“年少有为?你从何得知?”本来是句恭维的客套话,他却来了兴致,非要我说说看。
“能让我爹如此敬佩的青年,不是年少有为是什么?”我理直气壮地答道。
时公子大笑起来。“姑娘说得有理。”
他不再和我聊自己,反而开始询问一些关于我的事,我就把最近发生的事全都告诉了他。
“……所以我马上就要入宫选秀了,不过你也不用太为我难过,像我这样这样一无是处的女子,皇上怕是躲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想把我收入后宫呢?”
我这话说的也没错,爹娘从小就没有逼着我去学琴棋书画,女红我也不会,除了骑马射箭以外我可以说是一无所长了。
只是如果没被选上,我又该何去何从?落选的女子再要婚配,就只能低嫁了。
“姑娘怎么会这么想?”他收起笑容,正了正神色,“你父亲是朝中重臣,赤胆忠心,即便是为你父亲,皇上也不会让你落选的。”
听了他这话,我反而更郁闷了。“那我还是希望皇上选我是真的想留下我,而不是为了我爹。”
要不然他干脆我爹纳了吧,干嘛非要去纳他的女儿?
他眨了眨眼,好像有点懂我的意思,又好像有点茫然。
“诶,时公子,你应该见过皇上吧,不如给我说说皇上是什么样的?”我凑近他,“是不是如传言那般,宠妾灭妻啊。”
“宠妾灭妻?谁说的?”听到我的话,他的表情突然有些尴尬,甚至有几分……恼羞成怒?
“啊,我方才听街上的大婶说的。”我说话的声音小了一些,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方才那么有底气了。
他咕哝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楚。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害怕了起来,突然想起背后议论皇上好像要论罪,我连忙摆手。“罢了罢了,你就当我没说。”
之后的气氛一直很奇怪,他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说话总是心不在焉,我不免有些无聊,加上玩了半日,即便外头人声鼎沸,也开始困倦了。
他看出来我的疲乏,说:“我送你回去吧。”
我眼皮直打架,点了点头,迷迷糊糊地跟着他走。
“我出来没坐马车,瞧你走不动了,和我一起骑马吧。”他说着,手不由分说地伸过来,把一层面纱罩在了我的面颊上。
大卫虽然民风开放,却还没到未婚男女在大街上公然同乘一马的地步,他给我罩上面纱,应该也是保护我的闺誉。
面纱是丝绸质地,很软很舒服,我却觉得脸痒痒的。
无力再多说什么,直接翻身上了他的马。我感觉到他坐在我的身后,双手握着缰绳,与我的身子距离很近,却又尽量避免碰到。
远远地看到了孟府的大门,他停了下来,朝门口看了一眼。“这段路你只能自己走了。”
我看见大哥和爹爹都站在门口,呆滞了几秒。时公子这样骑着马姿势暧昧地带我过去,说不定会被爹爹和哥哥揍一顿。
我跳下马,走了几步又扭头看了看,他已经不见了。
还真是不客气,送到就直接走人了。
我小跑着到了爹爹和大哥面前。“爹!你们怎么在这里?”
“还不是因为你!”大哥没好气地瞪着我,“娘见你没和我们回来,特地把我们扔在门口等你!”
“这不怪我啊,谁叫我被时公子叫去了!”我求助地看看爹,希望他替我作证。
“怎么不怪你啦?”爹爹幽怨地说,“我都听你哥说了,出了府乱跑的不是你吗?我说你怎么突然出现在那个茶馆,还差点酿成大祸!”
“等等,时公子?”爹的神色突然变得古怪起来。
“怎么了?你又不是不认识他。”我觉得爹爹好生奇怪,自己放任我和时公子看灯,如今又这副模样。
在外头晃了许久,如今确实有些乏力了。我走进府内,往自己的院落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