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我尝着甚好。”说着,婺藕又取了一枚塞入口中,疑惑问道:“怎么,难道你经不住这等滋味?”
我微一思量,仔细瞅了瞅婺藕的腹部,恍然笑道:“怪乎道‘酸儿辣女’,只怕姐姐你此胎怀的定是个男胎,那可就是皇次子了。来日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婺藕笑得越发厉害了,久了便直捂着肚子,面露些微苦痛之色。
我忙止住了口,走上前关切道:“姐姐,你无碍吧。”说着,帮忙揉了揉她的肚子。
“无碍。”婺藕摆摆手,呼出几口气来,平复了心绪之后,神色逐渐安稳起来。
我正欲出言询问,门外传入倚华、蔷薇等人的问候声,“奴婢参见陛下。”
我一抬头,只见皇帝身着一件水绿印暗金竹叶纹直裰,青色里衣,扇着折扇,上头绘一幅雨过天晴,一副富家贵公子的模样,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步履分外悠闲自在,口中笑吟吟道:“不知昭仪这儿发生了何事,竟如此热闹?”
“不过小女儿闺阁之话罢了,哪儿来什么热闹不热闹。”眼见着皇帝摇摇摆摆地走进来,我起身依依行礼道,神色自然。
“妾妃今日过玉琴居不过为着多日未曾出门,心里实在念叨着昭仪妹妹小厨房的蜜棠腌渍的蜜饯,这才借着午后暑热一过去,便来了。不知陛下今日怎的不去陪陪珆妹妹,难不成是嫌弃珆妹妹居所的药味过重了不成。”婺藕一时高兴,连皇帝亦打趣起来。
秦敛在一旁吓得脸色都发白了,我却丝毫不担心:皇帝素来见惯了温和顺从、小心谨慎,乍一见婺藕这般大胆,只会惊少于喜,心内愈加欢愉。
果然,闻得此言,才入内的皇帝拉了婺藕的手,不住捏着,挨着她落座朱漆描金紫檀木镂雕芙蓉花春色无边八仙桌旁,随手拈了一枚奶白葡萄。我唤进蜜棠,吩咐她再取一些蜜饯来。可巧莺月捧着一盅鸽子汤入内,小心翼翼放置在婺藕面前,掀开盖儿,药膳之香扑鼻而来,甚是开胃滋补。
“妹妹这儿的小厨房当真是我那儿不能比的。”婺藕取了三彩调羹舀了舀,闻着愈加浓郁的香气,啧啧惊叹。
“这有什么。婺藕你若爱吃,多出来走动走动,与昭仪一同住在这儿亦无不可。何况嘉敏这孩子爱睡,晚间绝不会吵到你。”皇帝如此说道,一壁扇了扇风,以免鸽子汤烫口。
趁着蜜棠一一摆出金丝酥雀、如意卷、蜜饯樱桃、蜜饯金枣、栗子糕等蜜饯糕点之际,我亦劝说道:“妹妹这儿离妍姐姐的清风居亦不远,姐姐若搬来了这儿,来日咱们三人聚会的机会也多。何况嘉敏与嘉温自小就亲近,再多来一个姐姐腹中的孩子,就更是三足鼎立了。陛下,您说是也不是?”
众宫人退下后,啜饮一口顾渚紫笋,闻得此言,皇帝瞧我一眼,对婺藕笑道:“正是。孩子们常在一起也热闹些。何况玉琴居空旷,闲暇时叫昭仪多教教你琴技之道,也好安稳安稳你好动的脾性。”
“陛下这是责怪妾妃为人处世不沉稳了?”婺藕故作委屈道,开玩笑起来,双手纠缠在一起,身子扭向一边,背对着皇帝。
“昭仪你瞧瞧。”皇帝对我指指婺藕,语气分外玩笑,“这还没生出来一个呢,倒已经有一个孩子了。朕纳的哪里系一介嫔御,根本是生了一位帝姬。”
此言一出,我与婺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内殿里头的笑声如云雾般充盈了整座玉琴居,侍立门口的倚华、茑萝、秦敛等亦忍不住捂着嘴,方勉强止着笑。
翌日,婺藕随即由永恬居搬来玉琴居。自是日起,皇帝来我这儿的次数较往常多了许多。五日中总有三日是在这儿用点心与晚膳。然而这样美好的场景并未持续多久。
是日,婺藕来玉琴居研习琴技,恰巧皇帝亦在此处。因着研习琴技对婺藕而言甚是烦闷,我便暂时歇息片刻。起身之时,婺藕‘哎呀’一声,伸了伸懒腰,一个疏忽大意,原本并非存心,到底一时大意,撞倒了焦尾琴。
皇帝眼睁睁看着焦尾琴掉落于地,琴弦断裂数根,面色骤变,甚是吃惊。片刻之后,皇帝大步走近,拾起琴弦来,眼见着手中断裂的琴身,双手颤巍巍,几乎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脸色铁青转乌黑,双手紧握成拳,眼眸黑如无底的深渊。自皇帝周身弥漫出来的冷气直欲将整座玉琴居尽数冰冻起来,令人瑟瑟发抖,如同堕入寒冰地狱。
寒冰地狱乃八寒地狱的总称,此中皆为寒冰,叫人因寒冷而牙齿嘚嘚响。在疱起地狱的寒风刺骨中,众生身起水疱。到了疱裂地狱中,水疱破裂后形成伤口,冒脓冒血,痛苦异常。待身处頞嘶吒地狱,由于身体被冻裂,痛苦地大叫阿秋秋。若到了矐矐婆地狱,乃至连声音也难发出,只听到矐矐的声音。入了虎虎婆地狱,其声音会变成虎虎声。待到步入青莲地狱,伤口会冻裂成四瓣,如青莲花一样。到了红莲地狱,伤口会冻裂成八瓣,肉冻红色,如莲花般,更有许多铁虫啄食伤口。到了大红莲地狱,冻肉莲花会更大。
寒冰地狱众生在世之时,大多性情泠漠,从不关心别人而心狠手辣。待其堕寒冰地狱后,又堕饿鬼,又堕畜生。暂生人道,贫穷下贱且短命。
论起寒冰地狱的寿命:疱起地狱,革萨拉城中装芝麻之斗要大二百倍的容器来装满芝麻,每一百年取一粒,取尽之时,就是疱起地狱的寿命,其余地狱每狱第增二十倍。若说地狱众生系无量寿,不无道理。
“还请陛下饶命,申姐姐绝非存心。还请陛下饶命——”眼见此情此景,我心头发慌,心知此事非同寻常,赶忙下跪求饶,心中忽地想起琅贵妃死前对我说的‘琴在人在’一句。
婺藕何时见过皇帝这等态度、这幅面孔,当即吓得呆了脸,逼出了两行泪,呆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艰难下跪,磕头如仪,“还请陛下宽恕,还请陛下宽恕,还请陛下宽恕······妾妃绝非有意为之,还请陛下——”几欲哭出来。
“陛下——”
犹如来自地府黄泉、用毫无温度的眼神,如同阎罗一般,瞪了趴在地上哀哀哭泣的婺藕许久,就在我欲继续为婺藕求情之时,皇帝看似竭尽全力方忍住怒火,唤进秦敛,“将焦尾琴好生收拾了送去司乐房,命她们好生修理,必得完好如初。再传旨:申嫔禁足玉琴居,非诏不得出!”言毕,冷着脸,周身似乎弥漫着来自九泉的寒冰戾气拂袖而去。
“陛下!”婺藕何尝受过皇帝如此重罚,在皇帝身后大喊一声,登时泪眼汪汪,几欲撕心裂肺地恸哭起来,随即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我一壁赶忙吩咐凌合请俞御医过来,一壁吩咐梁琦、柘木帮忙将婺藕抬入寝殿的床上,放下遍绣银线绣芙蓉花缀米珠碧叶花蕊的锦幔真珠帘帐,一壁吩咐承文再次细细地打探焦尾琴的来由,心中只困惑:难不成皇帝如此怒气冲天当真与焦尾琴弦断裂有关?焦尾琴不过一把稀世珍宝罢了,再珍贵,如何能胜过婺藕腹中的皇嗣?
是夜,垂泪照看夜间梦魇缠身、时而胡言乱语的婺藕的同时,我静静等候承文打探来的消息。
承文尚未探来焦尾琴的秘密,我便得知另一件古怪事:自胡司膳杖毙而亡后,荆司膳夜寐不安、常有梦语、邪风入体、胡言乱语。
我心下不禁疑惑起来,细细思忖着:荆司膳乃胡司膳继任,能教她胡言乱语者,只怕多半与胡司膳有关。实则当日袅舞早产、荆典膳升任司膳二事发生之时,我便暗中起疑,怀疑害袅舞早产的真凶乃荆司膳,故此刻差俞板前去精心照看,并千叮万嘱无论荆司膳病情如何,对外只可宣称身染疑难杂症,需得多些时日方可痊愈。未几,我将荆司膳接来玉琴居,一壁命宫人好生照看,一壁在小厨房熬煮两份汤药,叫人以为我每日服两副药,掩人耳目。实则,一份给荆司膳,一份系我日常所服汤药。同时命俞御医仔细检查司药房送来的汤药。
梁琦回禀,柔贵姬不知为何,竟痢下赤白脓血,腹痛,里急后重,显见身染痢疾之症。皇帝得知后,急忙差遣慕榆、章机看诊。微一把脉,章机随即上报,此乃柔贵姬夏暑感寒伤湿,寒湿伤中,胃肠不和,气血壅滞,发为寒湿痢并夏月恣食生冷瓜果、损伤脾胃的缘故。一时间,月地云居中,藿香、苍术、半夏、厚朴、炮姜、桂枝、陈皮、大枣、甘草、木香、枳实熬煮气息不断。
不日,俞板回禀,“回禀林昭仪,经微臣方才查证,自昨日起,司药房送来的汤药有毒。”
我当即思量起来,一把一把扣着椅子的把手,赤金嵌南海明珠镂雕芙蓉护甲发出一阵阵清脆的‘磕磕’声。寂静了半晌,我沉声吩咐人,“那人既欲除了荆司膳,你便将一只猫带去与她作伴,并日日当着她的面将司药房送来的药汁熬浓了之后,给猫灌下去。”
“是。”俞板答应着,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