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几步路,入栎桦殿前,袅舞深看我一眼。待我报之安然一笑,她方安心携裙入朱漆狻猊殿门继续前行三射之地,入了朱漆嘲风仪门,便系枎榕殿,殿内格局与其它九殿相差无几。
其余三位挨个入住后,顺‘土’字形甬路右拐至东内侧里屋,侯宇自朱漆雕莲年有余桃花窗纸槅扇门前止步,对我颔首淡笑,“林主子,这儿是您的住所。”笑意不卑不亢,并无增减分毫。
“有劳内侍领路。”我依礼含笑致谢,面上恭谨客气。
“哪里,哪里,林主子客气了。”侯宇微微鞠躬,语气恭敬,转身领着另一淑女入住隔壁。
‘嘎吱’一声推开门,方一迈入门槛,恍然察觉森森阴影之内有一内御静静垂首,侍立门旁,倒唬了我一跳。
缓下心绪,我细细打量此女几眼:淡红色内御服松垮,体形瘦小,弱不禁风,似轻软鸿毛,细纤微毫,头梳奉圣髻,左右各六支,髻后亦如此,共六支银簪,只雕祥云纹,于窗外透入的浮光日彩下闪出一波旧陈银光,等候训示。
宫廷规矩:内御只可梳奉圣髻,戴六对祥云银簪,以示六六大顺。
“奴婢莺月,参见主子。”莺月恭敬行礼,浑身微抖,看似胆怯万分,约莫只小我三、四岁,稚气未脱。
门外传来侯宇不紧不慢的声腔,“素主子,这儿是您的住所。”声腔音调并无不同。
“有劳内侍。”这位素淑女声喉婉转动听,隔着门板听来,似冬雪鸣翠,清波出岸。
我适才稍留意,面容微带熟悉亲近,当真仙姝一般人物。
“哪里,哪里,素主子客气了。”笑语不卑不亢,并无增减分毫。
言毕,脚步声渐行渐远。
论及自身,我只仔细打量着面前人,盯得她浑身僵直,飞觑一眼,低头蚊声道:“主子,奴婢扶您坐下吧?”声调颤抖,脑袋只不敢抬起,显见新入宫,胆小怯怯。
眼下她虽一介小小内御,但若不及早制服,只怕来日欺压我之上,便为时已晚。此刻不立威,更待何时?故而我面上冷冷淡淡,不声不响地‘嗯’了一声,由她搀扶着入了屋。
屋内圆桌上头摆着一只陶瓷万字纹加彩茶叶罐,配着四只远山含翠青瓷茶盏,似一朵朵碧色莲花开在圆桌上,极为细致精美;陶瓷万字纹加彩茶叶罐旁有一壶紫金釉青瓷琢莲花紫砂水壶正徐徐往上冒出飘然白雾,似云蒸雾绕的瑶池仙品,尽为紫美金态,弥漫着华美高雅的气息,愈加显得青莲如天花,纷然降下,轻盈落地,极为柔盈烁光。
方落座,莺月即抓一小把茶叶泡上,约莫待七分热方上盖递来,低眉顺眼地恭敬道:“主子请用。”
我随即敛袖,接过茶盏。她随即识趣地退后几步,面色胆怯而规矩,垂首侍立一侧。
身处伊侍殿时,便有人将各淑女品行暗中摸得透彻,精细如喜好亦清楚明了。此番莺月所冲,正系我素日喜爱的祁门茶。轻轻掀盖,悠悠浮沫,缓缓啜饮,淡淡合盖放下后,我静|坐着,冷眼瞧了她足足半柱香功夫。眼见在我无声的注视下,莺月额头上冒出的汗珠愈加繁多,连呼吸亦急促了三分,我才收回了打量的眼神,再次悠悠啜饮一口,放下茶盏,左右环顾,细细打量四下:
当前居所一分为二,鲜明而整洁。里头乃次间,充为寝屋,供梳妆安眠之用;现下所处系外间,用以日常歇息、待客。明、次二间以陈旧珍珠帘相隔,珠色新亮而洁净无垢,珠色莹明,流光晶澈,银光纤细。掀开之时,玉华光颜,圆鸣啼脆,尽为珠声玉音。
缓下心思,定下心绪,沉下心境,我终于打破了寂静,肃着脸对莺月道,语气寒冷如九天霜冻,弥漫威仪,“如今咱们互为主仆,我自不会亏待你。但你若有二心,可别怪我不讲情面。”一壁死盯着她的眼眸,一壁捏起茶盖,语调缓慢而生冷刻骨,似冬日刺骨的临风,微不作声,却足以吹入人的骨髓。
言毕,我即刻松手,茶盖掉落,碰撞之下,‘叮咚’之声清脆醒目,听来格外尖锐。
“奴婢一定誓死效忠主子。”莺月惊得遍体一番震抖,忙收敛正容,下跪伏首,缩成一团,胆怯至极。
几日后,我只觉莺月活泼单纯,一心只安分伺候。虽干活时手笨脚拙,因鲁莽而时常受伤,常需我费心帮忙包扎,亦可信赖,倒生出几分姐妹情愫。余下时日,我只与同殿其她淑女听教引嬷嬷讲解宫廷礼仪,练习嫔御起、坐、站、立、衣、食、住、行等各种规矩礼节,繁复郑重,不胜枚举。
记得入住翌日,曜头温暖、微风和煦,枎榕殿庭院内深深飞进几缕难得的春光柔意。枎榕殿内五淑女一排而站,听候教引嬷嬷指点训示。
“参见众位主子,奴婢名唤云容,这几日负责教授诸位礼节规矩。”教引嬷嬷福身含笑,和蔼和气,身材丰淳,然则语气尤为凛人,“五位主子皆重重选拔而来,若因言行举止而不受陛下待见,非但面子上过不去,更有可能被打入冷宫。奴婢纵然管教无方,不过扣数月的俸禄罢了。因此,这段时日还望众位主子尽心听教。”
云容纵然言简意赅不曾明言坦露,亦精准点出当今皇帝不喜嫔御言行不当。
吾等心下明了,神色当即一肃,一齐行礼道:“谨遵嬷嬷教诲。”
云容依次漫步打量吾等的样貌,前几次瞧来皆无恙,独独到我与素欢如面前时,微微变色几许,眼神微带诧异与惊慌。
若论容颜姿貌,枎榕殿众人固然不逊色,但在我看来,独素欢如容颜格外姣好如百花嫩蕊,分外潋清,可谓以兰为骨,以冰为神,以雪为肤,以玉为体。风影袭裾,萧曼外逼,啼露眠待,秋雁回空,秋江停波,尽显含章贞澈、清姿之貌,倒配得上‘欢如垂柳花,花飞向春时’一句。
礼节之道,众人一点即通,每日只花两个时辰即可。闲暇时,众人皆明里暗里央求云容透露皇帝些微好恶,以免来日承宠时因怐愗而触怒龙颜。
几日下来,纵使云容竭力闭口不谈,众人亦了然御殿之内当前形势:
皇帝去岁方过舞象之年,现下只一儿一女。登基翌日,太尉姚博伟嫡长女——姚晞景入主中宫,眼下已怀有龙胎一月。据传,姚太尉颇良善,曾出高价将卖身葬母之人买下作奴仆。
姚氏入主中宫后,并未居宁寿宫紫极殿的帝太后紧随颁下懿旨,择选十二位名门闺秀充盈御殿。黄黛樱、魏璎、紫珏妩、侯清娥、殷羽云、权芷娘、窦绿珠、艾安娴、叶棠华、姜阑珊、陆飞晖、冷延绵,如今位居从二品的珩贵嫔、琽贵嫔、瑛贵嫔,正三品的昭媛、淑仪、淑媛、修仪,从三品的温贵姬,正四品的丽人、美人、良人,以及从四品的中才人。
不知为何,教授礼仪期间,我始终觉得云容看我的眼中含了深意。
如此半月后,黄檀遣内御前来通报选秀时日。是日清晨,和风吹进半开的桃花窗,分外清凉,连盥洗用的桃露水亦少了几分热意燥气,夹带出秋日的凉意,清神而抖擞。零散的细丝沿着鬓角垂下又拂上面颊,带来酥酥|痒痒的麻感,忍不住抓挠。
褪下寝衣,由莺月伺候着换上一件芽黄连缀银丝轻纱淑女装,我落座梳妆台前,长发直立,垂挂后背,似一件披风,在晨风的吹拂下,如同一件大氅扬起长长的风毛,轻盈婀娜舞在半腰。莺月手持琢三醉芙蓉镶银牛角梳,替我细细梳理着乌发,神态专心致志。
此时,一把清凌凌女声自门外响起,脆耳鸣铃,打断了我俩的思绪,“林淑女——”
闻言,莺月诧异停手,我亦转头疑惑望去。
一内御小步跨过门槛,掀开珠帘,轻声踱来行福身礼,低头恭敬道:“启禀林淑女,黄檀姑姑有命,所有淑女即刻前往慧容殿,有要事相告。”她的声腔清脆绵长,看似只比莺月大一点,却颇稳重。
她所言慧容殿地处外宫中央,路虽不长,从枎榕殿赶去,亦需半柱香左右可至。
几日前,同殿有一名淑女因作风不当被贬为宫人。换言之,吾等四人皆过关。
“好,我更衣后便去。”我含笑应道,笑容微妙。
莺月赶紧加快了动作,小心而仔细地为我绾好淑女唯一可梳的灵蛇髻——虽非正统,亦轻巧别致,寓意分明有别。待在发髻另一侧塞上一把红珊瑚雕合欢珠花,漫出一点银波红浪,如烟霞赤色,一把细碎米珠钉螺针簪扇形姿态埋没髻间,闪出一道白泽黎光,臂间挽一条水绿连缀银丝柳叶轻纱披帛,仿若春日绿水一道出涧,我方扶了莺月的手漫步而去。
提着裙摆的手上传来轻丝而柔软的冰冷缀银丝触感,只觉清风吹拂之下,我的身子格外舒心安逸。扶着莺月的手静静走着,须臾便遥遥可见前头‘慧荣殿’三个赤金大字高高悬挂,分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