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月上黄昏,柔和的光芒挂满枝头,落下无数的斑驳倒影,便到了众人一一离开月室殿的时候了。
柔妃身怀六甲不便侍寝,有些薄醉的皇帝便在我的搀扶下,来了长乐宫。我服侍着皇帝沐浴更衣,上了床之后看着他入睡,面对着他有几分年老的面容,纵然依旧俊朗丰神,到底平添了几条皱纹,心中甚为柔妃不安:
今时今日,诸妃所言,固然不假,然则高处不胜寒。只怕无数人在背后嫉恨得牙痒痒,直欲将柔妃剥皮抽筋。
白孔雀下赐中安宫之际,纵使端居在徽音殿正座之上的皇后亦显出几分惊异之色,脱口而出,直言道:“怎么,陛下不打算自己饲养么?”
皇帝闻得此言,只简单一句解释,“柔妃身份高贵而好客,中安宫时常有嫔御来往,将白孔雀赐予她,只怕受益者甚多。”
皇后似此时方明白过来,恍然大悟,顺势连连道:“陛下所言甚是有理。”
固然如此说,到底皇后乃御殿之主,白孔雀饲养在徽音殿内,亦可供诸妃欣赏,为何非要赐予柔妃,令其成为众矢之的?
柔妃已然身怀六甲。若她此番顺利诞下一名皇子,只怕来日定会跻身帝妃之尊。我心下寥落之际,亦隐隐担忧今时今日已然有失宠的迹象,一时无一附加的忧愁令我耳畔格外静谧。
回过神来,身旁传来皇帝平和均匀的呼吸声,一声声,漫长而悠远,仿若云间白鹤、梧桐落凤,相去甚远,仿若蓬莱仙境一般飘渺。
是夜乃月光鸣凰之夜,堪与中秋之月相提并论,傅贵人庆贺筵席之后,诸妃之中,隐隐流传出是夜乃吉兆之说。
柔妃亦作了一篇《月赋》以记怀:
陈王初丧应刘,端忧多暇。绿苔生阁,芳尘凝榭。悄焉疚怀,不怡中夜。乃清兰路,肃桂苑;腾吹寒山,弭盖秋阪。临浚壑而怨遥,登崇岫而伤远。于时斜汉左界,北陆南躔;白露暧空,素月流天,沉吟齐章,殷勤陈篇。抽豪进牍,以命仲宣。
仲宣跪而称曰:臣东鄙幽介,长自丘樊,昧道懵学,孤奉明恩。
妾妃闻沉潜既义,高明既经,日以阳德,月以阴灵。擅扶光于东沼,嗣若英于西冥。引玄兔于帝台,集素娥于后庭。朓警阙,魄示冲。顺辰通烛,从星泽风。增华台室,扬采轩宫。委照而吴业昌,沦精而汉道融。
若夫气霁地表,云敛天末,洞庭始波,木叶微脱。菊散芳于山椒,雁流哀于江濑;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列宿掩缛,长河韬映;柔祗雪凝,圆灵水镜;连观霜缟,周除冰净。君王乃厌晨欢,乐宵宴;收妙舞,驰清县;去烛房,即月殿;芳酒登,鸣琴荐。
若乃凉夜自凄,风篁成韵,亲懿莫从,羁孤递进。聆皋禽之夕闻,听朔管之秋引。于是弦桐练响,音容选和。徘徊房露,惆怅阳阿,声林虚籁,沦池灭波。情纡轸其何托?诉皓月而长歌。歌曰: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
歌响未终,余景就毕;满堂变容,回徨如失。又称歌曰:
月既没兮露欲晞,岁方晏兮无与归;佳期可以还,微霜沾人衣!
陈王曰:“善。”乃命执事,献寿羞璧。敬佩玉音,复之无。
柔妃文辞才华一时广为传颂,叫皇帝对其另眼相待。原本不过为着舞乐才情而得宠的柔妃一时之间凭此一篇而叫皇帝格外心疼、宠爱。
似乎自入宫以来,柔妃所遇之事,皆与明月有联系:初入宫那岁的中秋宫宴,她一支月舞晋为婉仪;之后便系所居月室殿,以月为名;今时今日又做《月赋》,可见何等渊源。
论及“月”之一字,御殿之中,有一玄月亭,毗邻中安宫附近的泛羽亭,可见亦与柔妃有些许关联。
玄月亭建成伊始,前朝诗人曾作一首,以作纪念,诗中满是萧索、零落之感:
古寺萧然傍御沟,夕阳乔木使人愁。
烟霞冷落残僧梦,岁月峥嵘破塔顶。
黄凤羽归飞鸟雀,杜鹃花开牧牛羊。
神松忆德繁华日,岂意如今春似秋。
春日似秋日,诗人此时定孤独一人,物是人非,触景思人,想必此时所爱之人已离她远去。一片凄凉正系诗人内心的写照。
柔妃喜好歌舞,当日得见玄月亭此番美景,自然不会错过如此良机,故而起了兴致,夜夜前往玄月亭,修炼凌波舞。
月舞固然美好,终究太过耗费锦衣华服、珠连环佩,不如凌波舞这般随心所欲,合衬各色衣裳,不必过分讲究。
为着柔妃的凌波舞,皇帝早早有一词赞:
原是昭阳宫里人,惊鸿宛转掌中身,只疑飞过洞庭春。
按彻梁州莲步稳,好花风袅一枝新,画堂香暖不胜春。
又诗曰:
红牙摧拍燕飞忙,一片行云到画堂。
眉黛促成游子恨,脸容初断故人肠。
榆钱不买千金笑,柳带何须百宝妆。
舞罢隔帘偷目送,不知谁是楚襄王。
俗话说得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另有一话:祸从天降。一旦祸事将近,纵使即将生产,只怕亦会牵连其中,一并遭殃。
麟德十四年,夏日炎炎之时,御殿之内忽而刮来一阵狂风,不知何处系源头,然则风力正盛,传出了一则惊世骇俗的绯闻:御殿之内,嫔御、宫人之间流传出一首十香词,暗中比喻一位嫔御红杏出墙,与人私通,且珠胎暗结多时。此十香词虽不曾点明到底系何人,亦无人得知私通者系何人,御医还是羽林卫,到底满足了御殿之内无论嫔御还是宫人的私心,个个坐立上观,充当看一出好戏,只看日后如何发展。
早些时候,正属寥寥无几之人知晓、口耳相传之际,凌合已然探听了消息,将其写在宣纸上。
我甫一听闻,嗤笑一声,仔细瞧了,十香词如下:
青丝七尺长,挽作内家装。不知眠枕上,倍觉绿云香。
红绡一幅强,轻阑白玉光。试开胸探取,尤比颤酥香。
芙蓉失新艳,莲花落故妆。两般总堪比,可似粉腮香。
蝤蛴哪足并,长须学凤凰。昨夜欢臂上,应惹领边香。
和羹好滋味,送语出宫商。定知郎口内,含有暧甘香。
非关兼酒气,不是口脂芳。却疑花解语,风送过来香。
既摘上林蕊,还亲御苑桑。归来便携手,纤纤春笋香。
风靴抛含缝,罗袜卸轻霜。谁将暧白玉,雕出软钩香。
解带色已战,触手心愈忙。那识罗裙内,消魂别有香。
咳唾千花酿,肌肤百合装。无非瞰沉水,生得满身香。
十首诗分别对应女子发、乳、颊、颈、舌、口、手、足、玉体及肌肤,叫阅者观之,面红耳赤。
一眼看下来,满目皆是艳色靡靡和色浓旖旎,我亦不能自己,赶忙取湿帕覆面,一壁叫倚华将其烧了。一时察觉不对劲儿,又拦下了倚华,吩咐凌合请来折淑妃、权德妃并敛敏,与她们一同商议此事。然则她们三人到了未央殿,只觉此事荒唐可笑,置之不理。如此一来,我若声张旗鼓以待,只怕显得大惊小怪了,故而此事最后不了了之。孰料正为这一时的疏忽,竟赔上了柔妃的性命。
自麒麟送子一事后,有孕以来,柔妃胎气甚好。而后为着皇后看重,御殿诸妃固然有所耳闻,到底个个皆瞒着柔妃,以免影响胎气,有碍生产。可惜,御殿之内哪一日少得了流言蜚语?不过短短数月,到了六月二十二,柔妃生辰这日,皇后特意日日亲身照看的月室殿内经由依修媛之口,传入了这十香词。
柔妃身怀六甲,将近临盆,是日正值她的生辰,依照帝后的意思,自然是要好生操办,故而御殿之内,无论品阶大小,各个嫔御皆盛装前来赴宴。一时之间,中安宫仪门内的庭院里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柔妃身为东道主,自然盛装出席。
淡紫色折枝杏花图案的明缂丝单丝罗轻纱宫装穿在身上,臂间挽着一条水蓝色纯金线遍绣杏花镂空刺绣的鲛绡披帛,微风之下尽显出色之姿,凌云之容,纵使腹大如斗,依旧可见飘逸洒脱形态,直教人耳目一新——她素日喜好素雅的衣着,今日这般瑰丽,可见内心实在欢喜。
眉间一朵花钿,描成杏花模样,加以紫色金粉点缀,愈加显得她气质出尘,仿佛雪中紫梅,傲然凌霜。耳垂上挂着皇帝钦赐的一对金镶羊脂白玉杏花琢天云七宝耳坠,衬着水蓝色鲛绡披帛越发清澈明亮。
梳的依旧是与那年中秋一模一样的朝月髻,遍插十二支纤细洁白而温润雅致的杏花玉簪,仿佛时刻散发着芬芳。杏花玉簪上的银线隐隐流出皎洁之光,在是夜月华的柔和衬托下,光辉影珞犹如嫦娥现身。
月上柳梢头,酒过三巡之后,依修媛已然粉面含春,有了几分醉意,随口道出,“若非了解妹妹的品性,只怕妾妃会以为那十香词上写的是柔妃妹妹你呢。”甫一出口,在场所有人皆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