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殿诸妃与前朝大臣皆看得出皇帝的心思:皇帝为着夕望借此建立功勋,届时趁着姒贵嫔诞下皇嗣的名头,喜上加喜,一力擢升夕氏一族。可惜,夕望能耐却是如此低劣,叫皇帝无言以对。
此事传到姒贵嫔耳中,固然不过系一位堂兄,然则听得她的口气,她寄养在伯父家,与这位堂兄一同长大,算得上情深缘浅了。姒贵嫔当日时而胎动不过药物催动而已,论其根本,已然消耗尽内里,故而今日得此噩耗,母体受惊之下,自然落红。
那一夜,月黑风高,凤华殿内却是烛火光亮,灯火通明。宫人们接连不断地端进一盆盆热水,又一个个端出一盆盆血水,连绵不绝。耳畔时不时还有乌鸦在凤华殿外的庭院里惊声尖叫,过了午夜方休止。
殿内气氛如死一般寂静,皇帝与皇后、我、婳贵妃、折淑妃、权德妃六人安静而心慌忙乱地坐在凤华殿内,焦急地等待着姒贵嫔生产的消息。
寝殿里头时不时传出姒贵嫔凄惨的叫声,可见在太医院所有御医的看护下,姒贵嫔正在竭尽全力生产。她的叫声如此凄厉而虚弱无力,纵使庭院树上扑棱棱飞起来的鸦叫声与她相比亦有力几分。
如此凄厉的叫声是我平生所闻最为痛苦的,可见姒贵嫔此刻遭受着何等艰难的痛苦折磨。然则我与皇后等人心下皆知晓,纵使她的孩儿产下,依旧不过系一介死胎,会即刻被送去掩埋——正如当日的琅贵妃诞下的双生皇子。此事唯独吾等心知肚明,皇帝自然不曾念及此处,还一心期待着姒贵嫔腹中皇子的诞生,心焦至极,不住地走动着。
午夜时分,只觉岁月漫漫无尽头的我忽而察觉庭院外头的乌鸦一片寂静,而姒贵嫔的惨叫声在这一刻最为凄厉。恍惚一瞬间的功夫,四周即刻悄寂无声,连吾等六人彼此之间相互起伏的微弱呼吸之声亦难以听到。刹那间,凤华殿内所有的一切皆犹如黑白无常勾魂那夜的死寂,了无生气,毫无活人存在的痕迹。
皇帝固然察觉出不对劲儿,到底心存侥幸,对率先踉跄出来的御医问道:“玉娘可顺利诞下了皇子?”眼眸锃亮而充满希望的神采。
随后现身的乳母怀中抱着一个襁褓,面色犹豫而万般为难,磨磨蹭蹭地站在那里,步履维艰,只出不来。
皇帝瞧见了,不作它想,急忙示意她抱着孩子过来。结果一看到胎儿面色青紫的模样,试一试鼻息——是死胎,神情一如当年琅贵妃产下死胎那般精神大动,睁大了双眼,倒吸一口冷气,万分吃惊。
皇后早已预料到此事,领着吾等下跪,垂泪安慰道:“还望陛下节哀。”
愣愣过了半晌,直到我的膝盖传来酸疼的感觉,我终于听到皇帝用一道沙哑的声音问出一句话,“这孩子可是一出生就没了气息?”
我眼角的余光微微上扬,瞥见皇帝的神色木讷讷,失去一切神采。
程御医垂首丧气,遗憾而不忍道:“正是。姒贵嫔娘娘为了诞下这个死胎,已然耗尽了所有精力,此刻正在沉睡中。”
良久,直到地上一颗晶莹的泪珠在烛光的照射下,闪进我的眼中,我才注意到抬头仰视的皇帝面颊上落下了一滴泪。伴随着泪珠闪着烛光落地,皇帝将襁褓交托给秦敛,叮嘱他好生安葬死胎,自己忍着满脸的沉痛进去探视姒贵嫔。
翌日,我忐忑不安地前往徽音殿,只觉今日之事非同寻常。我身为诸妃之首,只怕难辞其咎。然而听着皇后的转述,姒贵嫔已然成了姒妃,且皇帝并未将姒妃诞下死胎之事归咎于吾等。可惜的是,在晋为姒妃不过六个时辰后,迎着黄昏纷飞寂寥之色,方一苏醒随即听到自己诞下死胎的姒妃夕氏耐不住内心的沉重哀痛,伤心欲绝之下,溘然仙逝。皇帝哀痛之余将其追谥为惇怡长贵妃,入葬端陵,与悫惠长贵妃为伴。
自从知晓惇怡长贵妃定会诞下死胎之后,我心头便有了一份准备。然则为何皇帝的神情竟如此叫人捉摸不清?惇怡长贵妃诞下死胎一事叫人不得不想起当日琅贵妃一事。而琅贵妃诞下死胎一事堪称御殿之内难得的迷案。当日,琅贵妃诞下死胎若系黄猫之故,今朝惇怡长贵妃诞下死胎则因心头忧愁。
论及惇怡长贵妃有孕之时的心头忧愁,当日婳贵妃曾出言讨论一二,绝非皇嗣与君恩,亦非夕氏一族的威望权势。如此看来,实在叫人费解当日她为何事忧虑。今时今日惇怡长贵妃已然仙逝,只怕此事再无人知晓。
吴美人、吕良人手艺精湛,又有尚食局的宫人在旁协助,时不时研究出新品菜肴,叫皇帝胃口大开,不复萧条之色。章美人、嬴良人与瑗嫔、玹嫔四人姿容娇俏,妙语连珠,乃皇帝当日钦定入宫,本就深得皇帝欢心。若非有惇怡长贵妃的恩宠挡在前头,只怕她们会愈加得宠。如今,惇怡长贵妃仙逝,自然系她们复宠的绝好时机。又有我与皇后在旁相助,想来她们自然是如虎添翼,愈加着急紧迫地抢夺着皇帝的恩宠。
“眼见陛下为着惇怡长贵妃之死如此忧心,妾妃实在担忧陛下龙体。”皇后尚未与我联手举荐吴美人、吕良人之时,温妃一番忧心的话语传到了徽音殿内所有嫔御的耳中,时而揩了揩眼角的泪珠。
“温妃姐姐素来体贴陛下。然则陛下心结如此,只怕婉长贵妃亦挽回不了局面。只能等陛下自己想开了才好。”折淑妃思来想去一番,无奈地摇头道。
“淑妃妹妹这话可就说错了。”权德妃当即不赞同道:“陛下龙体牵扯进天下万民的福祉。若咱们身处御殿,身为嫔御不能为陛下分忧,只怕天下万民的福祉皆会受损。届时,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失所,岂非咱们的罪过?”
“陛下素来系一介明君,自然明白唯有龙体安康方得保全万民福祉。德妃姐姐所言不无道理。”我低眉思忖一番,赞同道:“可惜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陛下的心结唯有岁月方可化解。”
“若真等到那一日,只怕陛下龙体早就身染恶疾了。”婺藕忧心忡忡道:“昨日我去探视青雀,偶遇陛下查证青雀的功课。皇后娘娘您是没看到,彼时陛下体型消瘦而虚弱,根本经不住微风轻轻一吹。其龙体之虚弱、精力之涣散,实在叫人担忧万分。”
皇后听到了,身子微微前倾,凝眉肃穆地关切道:“此话当真?”
“不错。”婺藕点点头。
婳贵妃面色忧愁道:“陛下这段时日不曾招幸任何一位嫔御,咱们大家自然不知晓此事。若非巽妃妹妹为了查探太子功课之故,只怕连巽妃妹妹亦不知此事呢。”眉宇间的担忧仿佛自心头浮上来。
礼贵嫔忖度着,目光逡巡在入座后列的吴美人、吕良人身上,说道:“皇后娘娘,若妾妃不曾记错,吴美人、吕良人出身司药房与司膳房,想来自然精通药理与膳食之道。不若请她们二人近身侍奉陛下,只怕有药理膳食的双管齐下,陛下的龙体会有所恢复。”
“礼贵嫔所言甚是。”权德妃一时明了,想起当年之事,急忙为之谏言,“当日,诸多内御中,陛下特特选了她们二人晋为嫔御,可见她们自有她们的好处,陛下待她俩亦有几分情致。如今,有她俩近身侍奉陛下,加以药、膳在旁佐治,只怕对龙体亦有几分好处。滋味可口的药膳总比那些令人倒胃口的苦药更易入口一些。”
皇后此时才注意到落座后列的二位自内御晋为嫔御的吴美人、吕良人,面容不禁舒心几分,细细瞧着。
她们眼见时机已到,急忙纷纷出列,跪倒在皇后面前,磕头虔心而诚恳道:“多谢诸位娘娘垂爱。妾妃定当竭尽平生所学,好生照料陛下龙体。还请诸位娘娘放心。”
皇后满意微笑,“你们二人本就出自六尚二十四司,精通药、膳之道。有你们二人在旁亲身照料龙体,本宫甚是放心。”
得了皇后的凤谕,她们二人当即合力,开创了无数外形精致绝伦、一眼望去叫人舒心且甫一入口随即叫人开胃的菜肴,日日进奉龙驾前。一开始,沉浸在悲伤之中的皇帝甚是不适应,然则时日一长,架不住精美的口味,终于惹得皇帝胃口大开。她们伴随皇帝左右时日一长,愈加显出当日皇帝选中她们二人的优势——温柔体贴。如此性情,恰好是失了旧爱的皇帝最缺乏的。有她们二人陪伴在侧,倒叫皇帝心头开朗不少。
一同复宠的还有章美人与赢良人。依着当日的恩宠看来,她们二人固然初入宫不久,恩宠不及惇怡长贵妃,到底为皇帝亲自选中,自然有几分姿色。遑论章美人体香和悦,教人不由得沉醉其中,无法自拔。她们的性情口齿如此妙语连珠,更兼身怀烹饪鲜花糕点之能,丝毫不逊于婺藕,故而亦颇受恩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