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尽,陆贵姬已然变了脸色,狠狠拧起两道眉头,目光阴怒,初秋凉风中,肃杀凛冽之气遍体蔓延,冷霜结为白冰,将莲青色宫装上的朝颜冻住,令众人当即噤声。
我心下大吃一惊:陆贵姬她身怀有孕竟依旧暴躁如斯,难道她就不怕······
“还请娘娘宽恕。还请娘娘宽恕。”铃兰面露胆怯之色,浑身一哆嗦,瘫了身子跪在一旁,狠命磕头如捣蒜,语带呜咽,替自家主子求饶。
“无论如何源头在奴婢,还请娘娘息怒。”伊掌衣单手撑地,行礼哀求,动作艰难。
“贵姬娘娘——”在旁的敛敏不忍道:“墨丽仪不过因搀扶伊掌衣方一时礼数不周,绝非存心冒犯。二来,还请娘娘顾念自己身怀六甲,切不可动怒。妾妃在此,诚心诚意请娘娘息怒。”言毕,深行一礼,长长的香色裙裾落下来,似秋日的一朵山茶,极尽深情地诉说着凄惨哀婉的情由。
我亦随之行礼求情,却是无声而无息,一味地跟随着敛敏的动作,并无几分诚心。倚华、莺月、茗儿磕头如仪,恳求陆贵姬息怒。
“墨丽仪——”眼见众人深深跪倒,她毫不理睬,只一味冷笑地盯着墨丽仪,语气寒凉如深秋的冰雹,夹杂着秋风落嗦,坚硬而冰冷地打在人的心上,令人震颤起来,“可是觉得自己在今届淑女中身份尊贵至极,故而如此目中无人?”语中寒气逼人,令人不由得发颤哆嗦。
“不敢。妾妃从未如此想。”此时此刻,父母早逝、空有‘淑慧县主’名号的墨丽仪早已如惊弓之鸟,不见丝毫倨傲,跪下伏首,额上冒出滴滴冷汗,遍体颤颤发抖。
“那如你所言,系本宫错了,冤枉了你?”陆贵姬走近几步,眼眸冷酷阴森,闪出如利剑般锐利、凛冽的光芒。
被此光芒一扫,我与敛敏皆浑身发冷又发颤,遑论墨丽仪。
“这,妾妃绝无此意——”许是墨丽仪从未见过这般阵仗,慌张至极,连说话亦结巴断续,满面惊恐无措,“妾妃,妾妃——”
“你既无此意,就在这御花园跪满三个时辰,权当一个教训。若有下次,本宫绝不轻饶。绿植,你在此地看着,若这位‘丽仪主子’未跪满三个时辰便起身,就替本宫狠狠掌嘴。”她咬着银牙狠狠地特意强调‘丽仪主子’四字,将墨丽仪吓得瘫痪在地。
三个时辰······墨丽仪这双腿可算遭殃了······
陆贵姬本欲离去,瞥见我匍匐的身影,想起什么似的,继而转向我,面色阴仄,微带狰狞,目光寒沉带冰,“林婕妤适才行礼亦随便不恭,可是欺本宫不如琽贵嫔位高,无需敬尊?”
纵使此刻陆贵姬颠倒黑白,指责我对她不敬,经方才一事,我怎敢反驳?
心下砰砰直跳,我当即深深屈膝,行一大礼,湘绣金桂轻纱齐腰襦裙仿佛在地上开出一朵硕大的金色花朵,谦婉和顺,一壁温柔乖巧道:“不敢。娘娘身怀帝嗣,何人敢对娘娘不敬?”一壁令语气微显虚弱而满是恭敬,面色微显憔悴而带了十分的谦卑,“然则妾妃素来身虚体弱,若有礼节不周之处,还望娘娘见谅。”腔调颤抖而渺小,深深行一礼,近乎将面庞尽数埋入胸前。
“本宫从未听闻今届入选嫔御中有身虚体弱者。何况琽贵嫔素来仁善,若她宫中有嫔御身虚体弱,定会请御医前来专门精心调理,可见林婕妤此言假得很。”她冷笑一声,语气愈加瘆人,仿若一盆雪水兜头而下,冰冷寒意令我骨子里亦发颤不已。
我心下暗道不妙,面上依旧虚弱,语中暗带奉承,卑躬屈膝道:“不敢,娘娘身怀帝嗣,身份尊贵,得中宫看重,连贴身的御医尚且安排在娘娘身边,旁人奉承尚且来不及,妾妃又怎敢对娘娘撒谎。”
陆贵姬立喝道,怒气更上一层楼,“花言巧语!绿植,给本宫掌她的嘴!”莲青色绣折枝朝颜图案的宫装微带斑驳暗淡之色,愈加显得她面容咬牙切齿,仿佛恨极了我恭维她有孕一事。
敛敏大慌,急忙跪倒在我面前求情,磕头如捣蒜,苦苦哀求,口中凄凄哀哀道:“还请娘娘息怒,林婕妤当真毫无冒犯之意,还望娘娘看在腹中皇嗣的份上息怒,切莫动了胎气。”
敛敏此举我见犹怜,然于陆贵姬而言却是毫无作用。
莺月、茗儿见状,亦慌乱起来,下跪磕头道:“还请娘娘息怒,哪怕看在皇嗣的份上,您亦不该动怒——”
眼见敛敏这般为清歌求情,我鼻头分外酸涩,无可奈何之下,亦伏身道:“谢娘娘小惩大诫。”
绿植颤颤巍巍上前,动作稍慢一些,陆贵姬便怒喝一声。我惊愕地望着陆贵姬,眼睁睁见绿植颇有不忍地扬起枯瘦如柴的手掌。
‘咣’一声,尚不及闭眼,绿植已狠狠扇了我一耳光,动作熟练而流利。左侧面颊疼痛发麻,似无数蚯蚓在肌肤下爬行,发缕遽然垂下,迎风飘荡出凄离之相。
尚未回神,陆贵姬阴森话语自一旁传来,“另一边亦如此,凑成一对儿。”
错愕转头,正对上陆贵姬眼眸如夜枭,狠命咬牙,闭眼忍耐。当右侧脸颊麻痛感如浪潮般道道涌来,迎着阵阵吹来的微风,脸上的痛感愈加强烈而麻痹。
我眼中含泪,目色夹恨,盯着陆贵姬,心潮澎湃:她自以为身怀有孕便可肆意妄为,殊不知皇帝待她早已情分尽失。此番若非她怀有龙裔,只怕皇帝早早将她抛诸脑后。一介早已失宠之人企图借皇嗣翻身难于登天,遑论她尚未复宠便如此嚣张,着实愚蠢至极。总有一日,我定将这一切尽数奉还!
面容是否万般难堪无需多言,我不仅发髻零落,想必白皙如雪的面上亦有两块显见红掌印。
“谢贵姬娘娘小惩大诫。”临了,我映衬着满腹的思绪,叩头谢恩。
冷眼瞧了吾等半刻,“你们若嫌自己命长,日后可继续目中无人!”森冷留下此话,陆贵姬径直甩袖而去。绿植无奈跟上,紧随其后。
我抚着面颊,缓慢而坚定地独品此刻:秋风微凉,袭来却寒如冰霜,冷入肌骨,如无数冰锥将白骨扎出孔来,令我遍体环绕着寒气,甚至这寒气可谓自我体内由外发散,令周遭一切皆寒颤冰冻,失去应有的温暖。此刻,我毫无资格与人叫板。御殿中,恩宠与皇嗣才是根本。若二者皆无,等同陷入一条死路。若无恩宠保身、龙裔护体,来日此类事宜定接连不断。
墨丽仪苍白着脸挺直腰板,强撑着傲然跪立于花丛中,恍若秋风中的一朵紫菊,傲然临世,气度不凡。
被倚华搀起之后,我这才留意到敛敏额头血肉模糊,深感愧疚之余,心下万分感动。敛敏却浑然不知,只担忧看向我,香色长裙益发显出心事深重,轻声道:“清歌,你这——”
我不曾回应,不过瞧了瞧伊掌衣,对墨丽仪弱弱道:“墨丽仪,伊掌衣伤势严重,妾妃等先送她回去了。”语气落英缤纷,宛如一朵秋桂被风吹下树枝,凋零落地,尽显憔悴支离之色。
墨丽仪侧对我俩,瞪着陆贵姬远去的身影,语中满是愤恨与切齿,目不斜视道:“那就有劳二位妹妹替我送伊掌衣回去了。”
“那——”敛敏意欲劝慰,被我以眼色拦住,只得作罢道:“妹妹先告辞了。”
或许敛敏会忘却此事,然我此生绝不会忘:真正令其受罚者,归根究底,其真凶非陆贵姬,亦非位分,而是帝王宠爱、龙裔根本。若非皇帝些许顾及陆贵姬腹中之子,人人皆可将陆贵姬踩在脚底。来日,我暗暗下定决心,定要夺下帝王之心、诞下皇嗣,届时方可立于不败之地,不至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而陆贵姬,只怕今日之事很快不出三个时辰便会因墨丽仪而在御殿掀起一阵大浪。我且等着那一刻到来!
在前往尚功局的路上,偶遇的无数宫人行礼之余,皆诧异瞧着吾等,姿容寥落。敛敏几番欲遮,我却是目光寒凉如飞雪之冰,心中恨得牙痒痒,面上却嫣魅笑道:“姐姐,让她们好好瞧瞧,来日亦是铁证。”
敛敏诧异而惊奇地看着我笑靥如花,恍如金桂细细,纷飞如雨,面色忧忧且欲言又止,终究未道出心思。
顺路而入的清宁宫乃珩贵嫔所居宫室,其西端游廊恰恰连着云光殿,规格虽只较嘉德宫小一分,精致却无差分毫,景致颇雅。待守卫通报,一径入内,方知里头曼妙无限。
入了内殿,里头一应家具摆设皆黑檀雕琢而成,尊贵华丽之气深沉而高远。一架架好了一块雪白素布的绣棚一下子闯入吾等眼前,一旁的针线篮子里头堆满了千颜万色的丝线,色泽繁多而精致,尤为鲜艳夺目。一根根银针细细地插在棉花填起来的针线包上,如同一只小小的刺猬,在窗外投入的日光照射下,闪动着银色的光华,浑然一副轻素丝软的模样。仔细一看,另一旁已然有了一匹绣成的深紫色锦绣绸缎。上头绣着一只黄昏余晖之时寂寥地飞在天际之上、逐日飞去的紫燕。另一块锦缎虽则绣了一半而已,到底可以看出完成之后便系一幅吴绫秋色的麝烟花落图。诚然颓废寂寥,到底大气辉煌,配上七彩的穿珠,尽显三贵嫔之首的大家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