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妹妹得陛下与姐姐疼惜,真叫人艳羡。”殷淑仪在旁笑眯眯道。
“昭媛娘娘若无吩咐,妾妃先行告退。”冷眼瞧了半日,我不欲久留,径直行礼告退。
“当真恃宠生娇至极,不过被陛下宠幸了一夜便如此傲慢,足可见狐媚之态。”侯昭媛睨我一眼,冷‘哼’一声,尖锐讽刺道。
深吸一口气,心内颇为不耐,我转身直视侯昭媛,冷然道:“娘娘,妾妃适才偶遇墨丽仪,见她明里暗里讽刺妾妃,早已不欲争执。偏这时您又来了,跟着一起——”
尚未言毕,阴霾布上她面容,侯昭媛乌黑着脸,仿佛衣裙上的宝瓶纹团蜿蜒爬上了她的玉容,猝然横眉,怒气冲冲道:“婉姬可是在指责本宫的不是?”
“妾妃自然不敢。然则方才墨丽仪手帕上天问一篇,可是影射陛下会如周幽王一般亡国?”我反问侯昭媛二人,语气咄咄逼人,目色幽沉。
“这——”她们不期我会如此发问,变了脸,在樱草色的单丝罗宫装映衬下,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支支吾吾,愣说不出话来。
见此状,我心底不由得冷冷一笑:她们原不过一介中看不中用的外厉内荏之徒罢了。
“侯姐姐,想必婉妹妹断无此意。”在旁静静瞧了半日,殷淑仪对侯昭媛淡淡一笑,笑容亲和如身上浅碧色的鲛绡,语气柔婉地解围,适时劝道:“眼下秋和景明,不若咱们四人一同泛舟,方不辜负这大好时光。”目光在吾等三人之间徘徊。
殷淑仪面色温淡,笑容清美,叫我如何拒绝得了?
我只得换了笑颜,与墨丽仪一同福身,接受道:“娘娘美意,妾妃怎敢不受。”
侯昭媛此刻也已恢复了原样,乜了我一眼,轻哼一声,转而对殷淑仪和气道:“如此甚好。”言毕,与其一同走在前头。
“淋池位于凤羽池东南,素来是妹妹最爱。今岁暑月,中宫曾邀妹妹一同泛舟。”丰美日光下,殷淑仪且行且言,悠然自得,“此番咱们四人一同嬉戏淋池,想必趣味无穷。”
殷淑仪与侯昭媛同列正三品九嫔之位,地位本不相上下。然则依照如今这架势,显见侯昭媛之恩宠远非殷淑仪相较,故而她分外谦和。
“彼时妾妃脸皮厚,在娘娘耳畔不断絮叨夏日微风,光色朦胧,妙不可言,娘娘方起了兴趣,吩咐人打造一只小舟。”
“彼时中宫有着身孕,如何能泛舟?”侯昭媛诧异问道。
“许是中宫彼时并未测出有孕?”我试探着在后头问道。
“正是。”殷淑仪转过头来,对我微笑,点点头,“下了舟,头昏一场,方测出身怀龙胎,倒吓得本宫虚惊一场。”
“如此说来咱们这一去,届时侯昭媛或沾了中宫福气,得怀帝裔,亦未可知。”欢喜之余,墨丽仪亦不忘乜我一眼,满是轻蔑,“婉姬不过侍寝一夜,自然绝无可能。”
我只顾着自己微笑,不动分毫气恼道:“如此可算是天命,自有上天做主,岂是咱们凡人可强求得了的?”
孰料侯昭媛一听闻,神色俱变,抿了抿唇,低眉长睫显出失望、寥落之色,叫我好一番诧异。
大理石砖墁甬路上,殷淑仪忽地身子一晃,仿佛面前发黑般,昏昏摇摇,护甲玉手抚住额头,阖眼闭目养神。一旁的内御——香清、水影急忙扶住殷淑仪,神情切切。
“妹妹这是怎么了?”侯昭媛亦忙扶着她,慌张而关切道,可见几分真心。
我亦在旁紧紧扶着,唯恐殷淑仪有一丝闪失,一壁心道:真瞧不出来,侯昭媛素日目无下尘,此番待殷淑仪倒极关心。入宫多时,她时常为难我,待殷淑仪倒极好、极温和,可见殷淑仪在御殿之内当真得人心,与侯昭媛之流亦友好和睦。
“无碍。”被侯昭媛与我左右搀扶其中,殷淑仪缓和须臾,强笑道,面色苍白。
我忙劝慰道:“淑仪娘娘若身子不适,不妨改日再泛舟,来日方长。”
“是啊,来日方长,还是妹妹你的身子要紧。”侯昭媛关切道,观其面色甚是上心,可见她与殷淑仪格外交好。
“咱们来日游湖亦可,淑仪娘娘不若先行回宫歇息。”墨丽仪亦关切道。
“那妾妃先行告退了。”
殷淑仪身子虚弱之下,欲行礼,侯昭媛只一味扶着她,神色关切,殷殷忧心道:“我陪你回去吧。”
“那妾妃便先行一步离去了。”
我依礼退去,回了听风馆,用过午膳,径直入阁,歪躺在榻上,抱着千瓣彩菊鹅黄软枕,脑中思量着承文早早打探来的消息。
“主子——”倚华进屋端了一碟五色杏脯,置我身旁朱漆描金祥云樟木小几上,面色淡然,“此乃小厨房新制的五色杏脯,您尝尝。”
“主子,您为何不反驳回去?”莺月依旧不满适才侯昭媛与墨丽仪的刁难,只忿忿不平地替我脱了金线缀栀子明珠白芙蓉锦鞋,一壁如此言论。
此乃清晨宫人捧来的衣物之一。
据说,皇帝多年前开了库房寻出后特特赠予中宫。孰料中宫不过赏玩几日便退回去,道此物非同寻常,自己无能消受。彼时珩贵嫔测出身孕,皇帝便转而赏赐珩贵嫔。可惜珩贵嫔尺寸不合,退了回去。退回去不久,便发生了小产一事,令人遗憾惋惜。
星回捧来一盏茶,香气扑鼻,令人怡然开怀。
“她们素来如此,你无需计较。倒是那些明里含笑、背后捅刀之人,你们该多加留神才是。我不与她们多计较是不想授人口实,你们也得注意言行,千万别落人口舌。”淡淡吩咐毕,我缓饮一口,祁门茶香溢入肌骨,浑身慵懒散漫,格外舒坦。
众人依礼谦顺道:“谨遵主子教诲。”
“主子,依奴婢所见,适才侯昭媛、墨丽仪二人并非无的放矢。”倚华为我盖上深红金线广绣芙蓉薄被,细细道:“您昨日大出风头,诸妃自然眼热,只怕侯昭媛等亦受了旁人挑唆,刻意寻衅,只待您沉不住气,自投罗网。”
“此言极是。”我沉着脸,点点头,细看朱漆描金芙蓉纹紫檀木踏上的锦鞋纹路,只觉思路如上头细细密密的针脚,令人寻不到幕后、摸不着头脑,颇有几分任人宰割之意。
霜序知我素喜新鲜瓜果,早早取了新鲜葡萄,一颗颗剥去紫色外皮,摆列水晶玛瑙盘中,透明果肉沾着蜜甜汁水,望之生津,口中忿忿不平,“墨丽仪手帕上那字奴婢纵看不懂,亦晓得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讨褒姒一笑的故事。她忒过分了!”
“我并未与她们计较系不值当。何况,她系何品格,也配我与她计较?”浅浅一蔑笑,咽下一颗去了皮的葡萄,甘甜可口,生津开胃,我转向倚华,“倚华,你说今日侯昭媛与墨丽仪之流会如何放出流言?”
“不外乎主子如何不敬侯昭媛、出口嚣张罢了。”星回嘀咕道,自一只精致的绿地粉彩开光西番莲菊石青玉紫檀底盒中取出五颜的馥郁香粉,以香夹、香箸、香匙一分分、一颗颗调配着。完毕,撒入暖阁内小几上雕百花紫铜鎏金的香炉中。
袅袅白烟升至半空便褪去身影,只余一室清芬,令人漫心舒畅。
“继而陛下便会半真半假疑心主子当真恃宠生娇,逐渐冷落主子。”正在为我捶腿的莺月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冷笑一声,眼中满是轻蔑,“然则眼下陛下宠爱主子,绝非三言两语可挑拨。若非如此,陛下亦不会如此厚待主子。她们愈如此,愈能看出陛下心中对主子如何重视。她们这般言论,陛下非但不会听进,反而会冷落。不过时日一长,奴婢担心三人成虎,主子不得不防啊。”言止于此,语中含了担忧之意。
我点点头,赞同道:“我眼下只担心她们背后有人拾掇。且不论侯昭媛个性嚣张,恃宠生娇,墨丽仪未免太不自量力了些。”说着,用银勺子舀了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入口,甘甜生津,颇有滋味。
倚华一壁为我掖好锦被,一壁细细思索片刻方皱着眉头道:“奴婢想着,今日那帕子当真蹊跷。”
“怎么个蹊跷法?”莺月与霜序、星回俱困惑不已。
“奴婢瞧那帕子上的活计分外精细,非一时即可绣成。主子昨日受到陛下瞩目,一夜侍寝,间隔虽不短,然则——”
闻得此言,恍然一悟,我已然了解倚华心思,嘴角冷嗤一笑,接口道:“——绝不够绣娘绣字,可见是早早预备好。”言毕,心下一沉,只觉这般步步为营的御殿之内,时刻令人遍体发寒。
莺月手里的动作一滞,抬起头来,对我惊奇道:“莫不是有人一早便设了此局?”
“怎会?谁会与主子作对?”霜序一时惊叫道:“主子受宠前后不过十二时辰,怎会有人早早便设局陷害主子?”
“纵然侯昭媛嚣张跋扈,亦非如此莽撞之人。若非有人拾掇,怎会——”蹙眉深思良久,脑海中浮现出她颈上戴的那一串张绀珠——正系她当日得宠的象征,我扬声唤进承文,吩咐道:“你且去打听打听,看看侯昭媛、墨丽仪这几日与哪位嫔御来往密切。”
“是。”承文见我神色肃重,躬身行礼后即刻出门,毫无耽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