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丫鬟面无表情，手脚麻利地捆起床上最后一卷床褥，将它与另一捆行李分别挂在扁担两头，蹲下身，一挑起来，毫不犹豫迈开腿往外走。与此同时，另一个丫鬟也刚好收拾好了行李，把麻布包袱往肩上一扛，就往外走。
所有仆人们不约而同，保持着大同小异的神情，用大同小异的动作收拾着屋子里的所有行李。
“你干什么！你们干什么！”见状，郭嬷嬷急了，一把拦住刚走到门口的一个丫鬟，“我还没让你们走呢，你们走什么！”
丫鬟扛着个大布袋，翻了她一个白眼，没好气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以为你是谁呀？给我让开！别碍着我路！”
说着，一把就要推开郭嬷嬷。可郭嬷嬷力气大，竟粗暴地把她一把推了回去，叉起腰瞪起眼：“老爷不在了，你们以为你们就是天王老子啦？”
丫鬟猝不及防，被她推了个趔趄，布袋也掉在地上，哗啦一下散开了，里面的物什散落一地。她又气又恼，也叉起腰，瞪起眼，指着郭嬷嬷鼻子骂道：“你这老不死的狗奴才是瞎了狗眼吗！王家人都死光了你看不到吗！本来还以为大夫人还活着，去她房间一看早就绝食而死了！哼，大夫人在的时候你是条龙，大夫人不在了你连条狗都不如！你要我们留下来，你给我们发银子啊？！”
另一个丫鬟也扛着行李，白了郭嬷嬷一眼，讥讽道：“连翠，别跟这狗奴才争了，我看，她是接受不了王家已经覆灭的事实，得了失心疯，我们应该同情同情她才是，就让她留下来吧，一个人留在这王家的豪宅大院里，一个人活在过去高高在上的世界里，自得其乐一辈子到死吧！”
连翠嘴里骂骂咧咧骂着些粗话，手里动作麻利地收拾着地上的物什。与此同时，又一个仆人收拾好了行李，扛着布袋面无表情地往外走。郭嬷嬷瞪起眼睛，伸手欲拦，可那仆人生得比她高大强壮，毫不畏惧地伸手一推，就把郭嬷嬷推了个趔趄，狼狈地后退了好几步。
“你敢打我！”郭嬷嬷气得一把揪住他的衣服破口就骂，那人却又是用力一推，把郭嬷嬷推出了老远，一屁股坐倒在墙根。仆人看也懒得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调头就走。
后面的丫鬟们好一阵讥笑声，边收拾着行李，边对墙根的郭嬷嬷指指点点。
“叫她以前那么张狂，早该吃点苦头了。”
“打碎‘凤舞九天’那日，老爷差点把她给杖杀了，我还以为她会收敛一点呢，结果也没有。”
“怎么没推得再用力点，把她的头在墙上砸出个洞来才好。”
“现在老爷死了，老夫人死了，四个夫人全死了，我看她这张老脸还能威风多久。”……
郭嬷嬷气不打一处来，对身后叽叽喳喳的丫鬟吼道：“老爷死了，可大小姐还没死呢，五小姐、七小姐也都没死呢，什么叫‘王家覆灭’，说话给我小心点！”
几个丫鬟不理她，继续手脚麻利地收拾着行李，其中一个丫鬟阴阳怪调道：“大小姐…哦不，王春华的脸都给打成了猪头，王春葵两只脚都成了烂泥，王春蓉的妈把王家人全杀光了，她就是个孽障之女！呵呵，这个孽障之女现在还跟一滩烂泥似的昏迷着呢，等她醒来…呵呵，她一定会恨自己为什么要醒来，还不如一觉睡死过去来得爽快！”
说着，几个丫鬟收拾好了手里的行李，纷纷毫不犹豫往门口走去。郭嬷嬷伸手欲拦，领头那个丫鬟重重一脚踢了过去，把郭嬷嬷又踢了个趔趄，跟随在后的丫鬟像被打了鸡血，一个个挥舞着拳脚或扁担冲上前，把往日对郭嬷嬷的不满统统发泄了出来。郭嬷嬷防不胜防，被打中了头，痛得倒在了地上。最后一个出来的是刚才被郭嬷嬷推了一把的连翠，她扛着扁担，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气呼呼地往郭嬷嬷身上吐了一口口水。“呸！”
口水刚好吐到了郭嬷嬷脸上，郭嬷嬷又羞又恼，不停狼狈地擦拭，正欲爬起来打她，却痛得又倒了下来，捂着胳膊跟腿，在地上哎哟喂哎哟喂的叫唤。
一群仆人跟丫鬟各自扛着自个的行李，三三两两往离得最近的门走去，在青石铺成的小路上留下一串匆匆的脚步声。园中的树都落秃了，只剩下黑瘦的树干。地上掉落的黄叶都干枯发卷了，人们踩在上面发出一片哗啦哗啦的响声，回荡在幽静的院子里。
“这鬼地方，总算可以离开了，”一个丫鬟嘴里小声嘟囔着，“白露死在北花园井里的时候我就有点怕了这里，但是我离了这里又无处可去，只好硬着头皮待在这里。”
“就是，”另一个丫鬟也附和着抱怨，“死了那么多人，一个比一个死得恐怖，到处都阴气森森的，一开始只是北花园不敢去，后面西花园不敢去、东花园不敢去、暖阁不敢去、柴房不敢去…到处都不敢去了，到处都是晦气。”
“我们还是快点走吧，免得这儿又冒出一具什么尸体。”
“可千万别冒出个厉鬼啊！”
“死丫头，吓我干什么！快走！…”
众人纷纷加快了脚步，巴不得早些离开这阴森晦气的王宅。可是正当他们路经西厢房后边的小花园时，却从角落传出了一阵少女的笑声。
那笑声银铃般悦耳，钻进众人的耳朵里却令人汗毛倒竖。他们吓得魂不附体，战战兢兢地四下张望，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呵呵呵呵…”那笑声依然在持续，听起来似乎是从最远的那处角落发出来的。几个丫鬟恐惧得紧紧捂住嘴，望向那个方向。
只见春蓉坐在西厢房后面的秋千上，正在用力荡着，人们发现她的那一刻，她也发现了他们，竟兴奋地朝他们挥起了手，叫喊道：“嘿，快点过来，帮我推秋千啊！”
所有人面面相觑，无语。
春蓉又挥了挥手，“喂，我在这里啊，快点过来，你们帮我推，我也帮你们推，我们大家一起轮流玩啊！”
大家又是面面相觑，无语。
春蓉双手做喇叭状，喊道：“我不会赖皮的，你们帮我推，我玩一会儿就帮你们推，我不是赖皮的人！过来呀！”
大家还是面面相觑。一个丫鬟嘴皮微微动了动，“这王春蓉，莫不是疯了吧！”
“莫非是装疯？”
“不太可能，王家人都死光了，她装疯卖傻还有什么必要？”
“莫非是想博取我们的同情？让我们继续留下来？”
“谁会上这个当？留下来照顾她？她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你还指望她给我们银子？还是快走吧，别在这儿磨蹭了。”
“可我看她不像是装疯的样子。”
“呵呵，那就更活该了，叫她以前那么张狂，小小年纪，就对我们使唤这使唤那的，跟我们说话从来都是鼻孔朝天，这种人，疯了才最好！”
“就是，这种人就是活该！不值得同情！她今天所有的下场都是自找的！我呸！”
人们发泄着心底的不满，一个个脸上满是厌恶，看秋千上春蓉的那张脸也愈看愈觉得丑陋了。他们背着行李，加快了脚步纷纷往前走去，这阴森晦气的王宅，他们是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
来到王家门口，莲儿正站在那儿。面带微笑，穿着湖蓝色加月白刺绣的缎袄，如一朵蓝色的水莲花，散发着温婉动人的光芒。
众人见了她，倍感亲切，纷纷迎上前去，“莲儿。”
莲儿微微一笑，她浅浅的酒窝映衬着冬日暖阳，明媚而和煦，“我是特地来送送你们的。”
人们感动不已，一个丫鬟感激道：“莲儿，你对我们实在是太好了，自掏腰包把我们这个月的月钱都给了，简直是菩萨转世。”
人们纷纷自发的对莲儿跪下，三拜九叩起来：“柳司珍心地善良，博施济众，济困扶危，倾囊相助，菩萨面，佛祖心，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哎呀，你们这是做什么，快点起来！”莲儿忙挨个扶着他们起来，口中尽是谦辞：“我只不过是把前阵子被皇上赏赐的银两拿了出来，可惜只能尽到这些微薄之力，不能帮助你们更多，心里还觉得过意不去呢，怎么受得起你们这样大拜。”
一个丫鬟用手绢擦拭了几下泪水，“莲儿，你刚来的时候，还是个唯唯诺诺的小丫头，还总是被知秋欺负，把轻活揽去，换重活给你做，现在你已是皇上敕封的女官，没有人再敢欺负你了，我由衷为你高兴。”
又一个丫鬟用手绢擦拭了几下泪水，“莲儿，以后你都要住到宫里去了吧，我们要分开了，一想到这里我就不舍。”
一听说这些伤感的话，人们不禁纷纷红了眼眶。莲儿心疼地给她们擦拭着眼泪，柔声劝慰：“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们不必难过，很多时候，结束是为了另一种更好的开始。”
她微微抬起头，望向天边。碧空如洗，天边云卷云舒，时而卷成棉花，时而舒展成白衣，斯须又卷成了苍狗。众人听罢此言，纷纷觉得越听越有道理，仿佛那天边舒舒卷卷的云朵，都饱含着莲儿话语间万般的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