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与那铺张绚丽的锦绣宫不同,雕栏绘饰透着古朴与庄重的气息。内室里,皇后与杨启文并排坐着,吃着马奶糕点,就着一壶新煮的好茶,屋子里弥漫着清雅的茶香。
“母后,近来身体恢复得如何?”杨启文关切道。
“还不错。”皇后先是笑笑,随后笑容中又泛起了几分苦涩,“自打那回被光儿气病了,我这身子骨好像怎么也回不到过去的状态。”
“母后可不要为四哥太过动气啊,他还是个孩子,不太懂事,很多话都只是置气话。”他安慰着皇后。
皇后笑了,怜爱地看了他一眼,“你不也还是个孩子吗,启文。你比你四哥还小一岁呢,说出的话却好像大人一般。”
他有些羞涩地摆摆手,“‘大人’不敢当,只是这段时间经历了许多事,让儿臣感觉……离长大成人又近了一步。”
“是吗?哈哈。”皇后发出爽朗的笑声,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心地笑过了,打趣道:“那你什么时候打算真的‘长大’,娶妻成家?”
他连忙脸红着摆摆手,“儿臣还未曾想过此事……”
嘴里推辞着,心中却不由得浮现起一副面孔。她杏脸桃腮,双瞳剪水,更是伶牙俐齿,满腹诗书。还记得,他们初次见面是在夏天,那一次,他们隔着帘幕谈古论今、吟诗作对,从三国周郎赤壁聊到寄奴金戈铁马,从蜀相出师未捷聊到飞将箭没石棱…他们聊得是如此欢快,哪怕隔着帘幕,都能感受到心灵的契合。他猜她一定不知道,他曾找了机会偷偷瞄过她的脸,自从那一眼,她的面孔便深深烙印在他心间。
她就是王厚德家的庶出四小姐王春艺。
可他的心中又有一些隐隐作痛,因为,他还记得他们的第二次,也就是最后一次见面。
王春艺面色苍白,流着鼻血,紧紧捂着胸口,连喘息都十分痛苦,他知道她很想隐藏自己的病情,把整张脸藏得严严实实,可最终还是没能藏住,喷出一口鲜血。还记得当时他愣愣看着她被采蘋抱走的背影,失神了许久。
再后来,再听见她的消息,就已经是病死的死讯了。想必最后那次见她的时候,她已经病入膏肓了。
他也有想过如果她还活着会怎样,可转念一想,王厚德全家已经满门覆灭,即便王春艺独独活着,又能如何?她本就没有显赫的家世,又成了潦倒孤女,只怕想成为他的侍妾都不够资格吧!
别说他的父皇不会同意,坐在面前的母后也会用尽全力来反对的。
“说起成家这事……”皇后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神秘地笑了起来,打断了杨启文对往事的追忆。他忙抬起头认真地听了下去。
“光儿比你大一些,也大概是时候了……”皇后笑着道,“之前我不是打算让他娶王厚德家的嫡长女王春华吗,王家现在落魄了,我自然也不打算让他娶王春华了,那冯太尉的孙女冯知音,与光儿一般年纪,生得楚楚动人,又落落大方,知书达礼,是最好的正妃人选。”
皇后越说越开心,一口饮尽茶盏中的茶汤,又继续开心地说道:“我们优秀的血脉,自然要子嗣越多越好,所以光娶一个妻还不够,至少也要纳一房侧室,我看那惠南陈县令之女陈梅就不错,虽然出身一般,但相貌出众,而且她还是西京城出了名的大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样优秀的女子,应该也能为光儿延续更优秀的子嗣……”
这些老生常谈的话题,杨启文有些听不下去,不知不觉走神了。皇后并未察觉,仿佛沉浸在自己快要抱孙子的幻想之中,越说越开心,不免觉得有些口干,一拿起茶盏,发现刚刚已经喝空,便拿过面前一把小巧的紫砂壶,想给自己斟满。
“儿臣来帮您斟茶。”杨启文连忙道。
皇后却摆摆手拒绝了,笑道:“不用了,我呀,现在不爱让别人斟茶,一把好的壶器,当然是自己本人把玩、斟饮才最好,否则不就失去了爱壶的初衷了吗?”
杨启文一愣,心想也是,挠了挠脑袋,却又感到些疑惑:“记得母后好像之前并没有特别爱壶,怎么最近燃起了对壶的兴趣?”
皇后斟茶的姿态十分优雅,一边娓娓道:“这把壶,是刚刚从你父皇那儿得来的,其实我一直算不得爱壶之人,但若要真看着这些好壶被处理掉,我倒是觉得有点可惜了。”
“处理掉?为什么?”杨启文不解。
皇后叹了口气,“还不都是因为那些壶都是何季勋所制。”
杨启文这才恍然大悟。
皇后摸了摸那把小巧的壶器,“虽然我不曾深谙制壶技艺,但光是看这壶的模样我也懂,制作它的难度不亚于制作一件雕塑艺品,诚然,何瑞康罪该万死,何季勋教子无方,但人的过错,毕竟不该加在物件头上。你父皇一个爱壶之人,又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呢?只是,他实在不愿再看到这些壶,勾起那些不愉快的回忆。”
杨启文感叹道:“还是母后最了解父皇的心。”
皇后又往茶盏里斟起了茶。哗啦啦……茶水顺着飞扬的弯流壶嘴流泻而出,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线。杨启文呆呆地望着那道流水,不知不觉又走了神。
顺着那弯流壶嘴往上看去,是如葵花形状的壶身。它的花瓣凌乱,就好似被狂风卷过,整把壶浑然一体,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动感与气韵——竟莫名地与那“凤舞九天”有几分神似。
只那一刹,他忽然脱口而出:“那把‘凤舞九天’,现在在何处?”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他一个对紫砂壶从来不感兴趣的人,关心那玩意儿做什么?
皇后斟茶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不过很快,她又恢复了先前优雅的姿态,淡淡道:“那把壶并非何季勋所制,自然还在你父皇跟前。”
话语中流露出隐隐的对莲儿的不满。她顿了顿,又道:“当时你父皇就要送我,可是自从那把‘恶灵缠身’之后,我已经不想再见到它了,”
不,不是那把。突然有一个声音在杨启文心中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