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厚德心中猛然一沉,干枯的手指捏紧了手边的床单。郭嬷嬷气喘吁吁跑到他房间门口,慌张道:“老爷,二少奶奶她不见了,找遍了她可能会去的地方也没找到,四处喊她,也没人应声。她会不会也跟二夫人、紫藤她们一样…”
“住口!”莲儿瞪了郭嬷嬷一眼,“你胡说些什么!”
看见莲儿的眼神,郭嬷嬷惊得不由后退了半步,打碎“凤舞九天”那日,莲儿栽赃陷害她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心中一阵慌乱,忙乖乖闭上了口,低下头退去了一边。
“就是,你乱说什么,只是不在房间里而已,只不过找了一会儿功夫没找到,就大呼小叫,大惊小怪的,打扰到了父亲的休息,你十条烂命也赔不起!”王昆也白了她一个大白眼。
“我看,二少奶奶是不会自尽的。”莲儿缓缓踱步进房间,慢条斯理对王厚德分析道,“一来,你们只是将二少爷驱逐出门,又不是杀了他,她没理由这么急着寻短见;二来,她知道自己迟早也会被赶出去,这个王家她反正是待不了多长时间了,索性不辞而别,溜出去找二少爷,说不定还能某处找到他,她若这样想的话,就更没理由急着寻短见了。”
王厚德愁云密布的眉头总算舒缓了一点,仿佛得到了点心理安慰。他长长叹了口气,忧郁地望向屋外的天空。不得不承认,莲儿的分析逻辑清晰,十分在理,若他是舜英,他也断然不会这么急着寻短见,最起码,也要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来他面前求个情,求他找回王景,再或者是离家出走,追寻王景的脚步。目前来看,基本上可以确定是后者了。
王家的人口越来越少了。王厚德望着屋外的天空,眼中尽是迷惘、复杂与忧虑。一夜之间,他如同老了十岁,从一棵茂盛的树枯萎成了枯木,眼看着,离朽木也不远了。
“爹!”门外又传来了王春艺凄凉绝望的喊叫,“难道你真的觉得大少爷的壶是娘跟二姐调包的吗?她们是不是那种人你心里难道一点没数吗?退一万步说她们有没有那个本事仿制‘巫蛊之壶’你心里难道也没数吗?你真的认为她们都是畏罪自尽的吗?她们的性命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值一文吗?娘陪伴了你那么多年,为你生儿育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落得如此凄惨下场,她们的灵魂在野兔丘能安息吗?!”
说到最后一句,她已是泪流满面,哽咽不止,忍着胸口的剧痛,呼吸变得更加痛苦。莲儿冷冷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是专门挑着老爷身体欠佳的时候来说这些的吗?你是存了心不让老爷好好养伤是吗?我看,你与那野种王景虽非同根生,性子却有八分相像呢——不都是弑父的孽子?”
“你…”王春艺气得气血上涌,忍无可忍,指着莲儿大骂:“你这个妖女,这个狗婢!我看那‘巫蛊之壶’八成就是你做的,大少爷的‘凤舞九天’也是你趁夜调包的!你还我娘跟二姐的命来!”
莲儿清澈的大眼睛里写满了委屈,咬着楚楚可怜的小嘴唇,好像难过得就要哭了,“老爷,四小姐开始胡言乱语了,什么都怪在莲儿头上。莲儿哪能这么厉害啊,又是杀人,又是仿壶的。”
王昆、王昌更是火冒三丈,挽起袖子,冲向王春艺身边就要收拾她一顿。王春艺趴在地上,费力地支撑身体,眼底流露着惊恐与悲愤。忽然,一个苍老而无力的声音从屋里响起——“慢着!”
两人刚要挥出的拳脚硬生生收了回来,吃惊地回头望向屋内,却见王厚德病怏怏躺在床上,侧过脑袋望着外头,有气无力道:“别打春艺了,她刚刚失去母亲,情绪难免有些失控,你们两个也不是孩子了,做事就不要再像孩子一样冲动了。”
莲儿、王昆、王昌听闻王厚德的话深感震惊。在所有人印象里,王厚德从未无视过莲儿的感受,也从未阻止过王昆王昌对其他亲人动手,对这三人,他向来持着双手支持的态度,为何如今竟会出面阻止?
莲儿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他侧过头枕在枕头上,仍是一副病怏怏之态,面色苍白,眼角、嘴角尽是皱纹。众人在等待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可他说完刚才那句之后,长长叹了口气,就转回头,闭上口,沉入沉默了。
莲儿的脸一下子僵了。变化发生得太快令她有些措手不及。她看看病床上的王厚德,又盯着庭院中的王春艺,眼底闪着深邃冷冽的光。
……
莲儿漫步在锁春园。
原本是计划怂恿老爷将王春艺禁足,然后再找机会让她“失踪”或“自尽”的,可那王厚德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今天竟然慈悲大发,一点也不计较王春艺口无遮拦、以下犯上了。况且因为昨日王景“弑父”一事,老夫人备受打击,今日病倒了,也没能来到这正房前,王昆、王昌那两个家伙又一个比一个嘴笨,一时间,莲儿竟孤立无援,就毁在这最后一步棋上了。
她才不甘心。前世,那王春艺最是可恶,总是跟王春华一起,将老夫人、老爷的赏赐之物拿出来,在莲儿面前显摆。那些绫罗绸缎、瑞锦刺绣、翠玉珠宝、金钗银镯,无一不被爱慕虚荣的王春艺时时刻刻捧在手心,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而莲儿却只能穿着青灰色粗布衣裳,梳着最简单的发式,眼睁睁看着她们描眉画眼、涂脂抹粉,或抚琴吟诗,或绣屏画扇。到了元宵节的时候,王家小姐无一不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满怀着遇见良人的憧憬去看灯会,三三五五说着悄悄话,如一朵朵含羞待放的蓓蕾。莲儿却仍然只能穿着青灰色粗布衣裳、布鞋,梳着最简易的发式,夹杂在这群如花似玉的王家小姐里头,显得尤其单薄瘦小,极为朴素。虽然生得面容清秀,可终究是朵苦命花,毕竟她也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女,自然也怀着少女的憧憬。可那群王家小姐们,却一次次显摆着莲儿得不到的东西,刺痛莲儿的心,这是何其的可恶!
王家人口一天天在变少,王厚德会有如今的顾虑,这是在莲儿预料之中的。不论他怎样顾虑,莲儿也绝不会放弃报复。她边思量着对策,边迈着脚步,在锁春园中无意的闲逛。
锁春园,名虽如此,到了深秋时节,万物凋零,又有什么能缩得住春呢。看着眼前萧条凄凉的景色,她无奈地摇摇头,眼底流露着惋惜之色。往前又走了几步,眼里却忽然闪出光来,只见那一片凋零破败的枯草中,唯有几朵秋菊盛开得金黄而灿烂。
她眼前一亮,情不自禁朝那几朵秋菊走去。捧着一朵开得不大不小的淡粉色菊花,左看右看,爱不释手,于是摘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别在发髻上,又走了几步,来到一处养鱼的小池子边,对水面照着自己的模样。
端庄的随云髻上,点缀了一朵淡粉色菊花,更添三分秀美,将莲儿优雅淡然的气质完美凸显了出来。
就在此时,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刺耳的笑声,回头一看,竟是和莲儿一般年纪的五小姐王春葵和六小姐王春菊。
王春菊指着那几朵菊花,故作惋惜地叹道:“秋菊啊秋菊,你一生高洁,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最后的结局竟是被插在一坨牛粪上吧?”
王春葵用丝绢掩着口,扑哧一笑,指着旁边的妹妹,“春菊啊春菊,你一生清雅,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会和一坨牛粪戴了同样的头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