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儿拿着一把小小的方形的自制刻绘工具,在一把生坯上精细雕琢着什么,她全神贯注,一丝不苟,面上是与十二三的年龄不符的严肃认真。午后的冬日暖阳透过镂空雕花窗棂洒进制壶间,洒在她的半个侧脸,勾勒出近乎完美的轮廓,有一种别具韵味的雅致。
“莲儿,”采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声音带着些许埋怨的味道,“那何季勋之子何瑞康又来找你了,还口口声声说是与你有过约定,说得跟真的似的。”
莲儿眼角也没抬,“让他进来吧。”
采蘋惊讶万分:“莫非是真的与你有约定?”
莲儿淡淡道:“确实如此,不过,并非你想的那样。”说罢,不等采蘋再发问,轻描淡写地移开了视线,“去把他叫进来吧。”
见莲儿好似不愿多透露什么,采蘋便也缄口不问了,自觉退了下去。一会儿,何瑞康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口。
见了莲儿,他像见了老朋友那样亲切,挥挥手,咧开嘴笑着打了个招呼。莲儿却只淡淡扫了他一眼,顺手拿起手旁一把缺了盖的壶,往面前轻轻放下,并不多言。
何瑞康愣愣地看了看她,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把无盖壶,细细端详起来。它是一把集大气与小巧于一体的六边紫砂方器,侧看壶身线条圆润流畅,俯看却是完美的六方雪华。壶嘴侧看是曲线有致的二弯流,俯看则亦是规则的六边形。方中寓圆,圆中寓方,将此水火不容的二者结合得无可挑剔。他不禁想象着,如果它补上了盖,会是怎样的完美之物。
莲儿眼角都没扫他一眼,仍是平静地制作着手中的细活。她自然能想象到何瑞康的表情,王厚德这把壶若是有了盖,堪称完美,早就被王厚德献给皇上了,压根也轮不到落在何瑞康手里。他能得到这把宝贝,实属运气。
不过,他人生所有的运气,差不多也就止步于此了。莲儿心中暗自一笑,轻瞄了他一眼,他正沉浸在得到宝物的欣喜中,丝毫未能察觉。
“腹有圆融智,言行必自端。从心难越矩,怀谷纳千川。”莲儿顺口吟道,好似不经意般出口成章,为这把壶诵出一首诗来。谁也不知道,这首诗是王厚德生前为自己所制的壶所写。
何瑞康闻之震惊不已,久久不能平静。犹记得上回她还谦虚道,她只是个手艺人,不是文人,而如今她出口成章,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将这把壶完美总结,哪里“只是个手艺人”!
他也不甘示弱,开动脑筋,沉吟片刻,脱口而出:“三阴三阳六脉通,方钢铁壁寓圆中。”
莲儿恬淡一笑,声音清脆好听:“形似古井六玲珑,吉星郎朗照当空。”
何瑞康吃惊不小。莲儿的这把无盖之壶,不正好似一口无盖的古井吗?古井既无盖,吉星郎朗,不是刚好能照在当空吗?这一句既描绘出无盖之壶的韵味,又寓意着吉祥如意,实在是妙!
他岂能甘拜下风?苦吟片刻,道:“水本无骨弱柳,入器自成方正。”
莲儿笑笑,几乎毫不犹豫道:“宝盖不掩茗香溢,清风也得一回尝。”
何瑞康更是一惊,“宝盖不掩茗香溢”此句一语双关,一层面是说壶盖遮不住茗香四溢;另一层面又是仿佛在说,没有壶盖,反而更有助于茗香四溢。“清风也得一回尝”则更是妙语连珠,仿佛在说,盖上壶盖,香味都私藏在了壶腹中,只有无盖之壶,清风才得以一品茶香。莲儿竟能将此壶无盖的缺点都说得这样诗情画意!
毕竟这把壶由她而制成,他纵是再有才华,又怎能轻易打败一个有备而来的对手。也罢,也罢,他也只好吟出一句“始恨读书少,千思落笔穷,徒见‘六方’美,但耻腹中空”,作为认输的结束语了。
经过这一轮的对诗,他不禁又欣赏起了这把六方壶。这把壶的残缺之处,也许正成了它的闪光之处。正因残缺,才更显出莲儿的真实,她不虚伪,不做作,残缺了就是残缺了,并没有用别的壶来充数应付他,这诚实的态度不是更加难能可贵吗?换做是他,还未必能有这样的诚实。想到这,他不禁觉得暗自羞愧。
一会儿,莲儿缓缓道:“我用一把无盖之壶与你的‘合欢’相比,是我输了无疑。”
何瑞康这才回过神来,想起原来他俩是在比试制壶,而莲儿竟如此大方地认输了。他一愣,忙道:“论做工精美、论构思新巧、论以壶赋诗,都是在下输了。莲儿姑娘只是输在一个完整的壶身,综上,还是你赢了才是。”
莲儿淡淡一笑,放下手里的活儿,“何公子太谦虚了,我输得这样明显,你却还让着我三分,我实在争不过你。我看今天,我们就不必争论这个问题了,这一回,就算我们打了个平手,胜负未定,如何?”
何瑞康愣愣地点点头。
紧接着,莲儿又道:“既然胜负未定,那么就该有下一回。下一回,我们照样以十日为期限,我定会格外小心,不再发生意外,以一个完整的壶来与你比试,如何?”
何瑞康的心咚咚咚在胸腔里撞击了起来——莲儿又一次主动发起邀约!叫他怎能不激动?这就意味着他们还会有更多次的见面、切磋机会,意味着她也很享受这样的过程,难道还不能代表什么吗?
莲儿只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他,午后的阳光洒在她脸上,恬静,柔美,仿佛目光底下也含着脉脉清波。望着她的眼睛,他暗暗下定了决心,在完成新作品的十日之后,他一定要将这把六方壶补上盖,一个精美得足够匹配它的盖,就像他也立志成为那个能够匹配她的男人一样。
他小心翼翼将这把无盖壶收藏进官皮箱,顺口问道:“我的那把‘合欢’,不知你置于何处?”
莲儿指了指身后一个小而精美的黄花梨匣子,“何公子大可放心,那是我专门用来盛放珍品的,定会妥善保管。”
他挠挠脑袋,笑容从他嘴角情不自禁地洋溢出来。见她保管得如此妥当,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所有的疑虑都消散了。现在,他心无旁骛,只需在这十日内,全心制成一把更好的紫砂壶。他幻想着能让她拍案叫绝,幻想着能让她带在身边,哪怕只是轻啜一口泡在里头的茶,也是好的。
在他离去的路上,嘴角仍挂着舒心的笑。
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莲儿的表情逐渐冰冷下来。今世,他们那些微笑的外壳,只不过是肮脏内心的遮羞布。
视线又落在身后那个小小的精美的黄花梨匣子上。她静静走过去,纤细白皙的兰花指轻抚过表面,旋起小小的黄铜把手,咯嚓,打开了匣子上对开的小门。
那把精致的“合欢”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里面。它优雅玲珑的身姿、微微泛着海棠红的朱砂紫,都与这匣子十分相配,仿佛浑然一体。莲儿却扫也没扫它一眼,径直把手伸向了它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小盒子,取出了它。
莲儿轻手轻脚地打开盒子,仿佛生怕弄碎了里面的宝物。缓缓打开盖,呈现在眼前的,是一颗通体雪白的珠子。
就是这颗珠子,差点被舞姬萧笛夺走的珠子。它仿佛也是知道她费了如此大的力气才保住它的,这才静静看着她,与她对视。它是有灵性的,她相信。它一定还认得前世的她,只是苦于不能开口说话。
它和“合欢”,被放在这个珍宝匣子里,却注定不是她将要守候一生的珍宝。很快,它们就要分道扬镳,南辕北辙,纷纷离开这个小匣子了。
这条复仇之路,她走得太辛苦。从一无所有的王家丫鬟,走到今天,才争取得来如今这两个复仇之路的筹码。不够,这还远远不够,她要一雪前世所有仇恨,就还需要更多的筹码。现在,她只能以这两个筹码,来换取更多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