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着青灰短褐、身材壮硕的下人恭恭敬敬地站在杨启昭的病床前。他和杨启昭年龄相仿，面容却多了一分沉稳的气质。
“顺风，”杨启昭坐在床上，面上仍无血色，沙着嗓子道：“杨启光请战之事，你应该都听说了吧。”
“回殿下，小的已有所耳闻。”那顺风说着，抬头看了一眼杨启昭，揣摩着杨启昭的表情。
“很好……”杨启昭点点头，这两个字像是从牙缝里咬牙切齿咬出来的。屋子里弥漫着冰冷的气氛。好一会儿，他忽然问道：“顺风，你忠于哪个主子？”
顺风愣都没愣，毫不犹豫地答：“自然是北蔡王殿下。”
“我是说……”杨启昭并不看他，似乎漫不经心，“我和父皇之间。”
顺风毫不犹豫地答：“那还是北蔡王殿下。”
杨启昭仍旧不看他，又漫不经心地道：“如果是我和周国呢？”
顺风也仍旧毫不犹豫地答：“无论是殿下和什么，小的都只忠于殿下一个主子。”
“呵呵呵……”杨启昭笑了，却笑得咬牙切齿。他总算微微侧过头打量了顺风一眼，看那低着头恭顺的样子，眼里放出凶狠狡诈的光，“现在我要你做一件事。”
顺风似乎听明白了什么，马上毫不迟疑地走近了病床，半跪下来，听着杨启昭的吩咐。
杨启昭压低了嗓门，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话对他说着什么。
……
两人谈话结束后不久，顺风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间，打点了一下行囊，又将一个小小的黑布包郑重其事地塞进衣服里。表情格外凝重。
他深吸一口气，转头出门。不一会儿，他牵出一匹马来，从最不引人注意的西侧门走出了宅院。
他拍了拍马背，眼神里暗含着坚定。一会儿，他毫不犹豫地跨上马背，往一个方向行去了。
随着达达的马蹄声一路扬尘远去，西侧门不远处一个无人注意的小角落里，也走出了一个牵着马的人，他一袭褐色短衣，凝望着顺风远去的背影，紧接着也毫不犹豫跨上了马背，朝着那方向跟了上去。
就在那褐色短衣的人远去不久，不远处另一个无人注意的小角落里，又走出了一个人，他没有牵着马，生得貌不惊人，衣着也极普通，淹没在人群堆里无人识——他正是杨启光的两个侍卫之一阿贵。他也远远凝望着那两个远去的背影，嘴角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
再说北蔡王府。
那顺风前脚刚走不久，有两个聒噪的大嗓门后脚就从正门来了。
“表兄的身子到底怎么样啦？”
“表兄好转些了没有？”
“快让我们看看表兄！”……
下人正向杨启昭汇报这事时，那两个女人已经从正门硬挤了进来，不顾阻拦地往里走去。杨启昭在卧室里都能远远听见她们的大嗓门。
杨启昭躺在床上，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深深叹了口气，这嗓门，他一听便知，那是他的两个姨表妹，也就是皇后的二姐的两个女儿，一个叫如意，一个叫如愿。南吴夫人李怀瑾是皇后的长姐，而皇后还有一个二姐叫李珍，这二姐李珍本人虽平时不多事，可她那两个女儿却不省心，整日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两张嘴几乎整日不停，一旦宫中有了什么事，这两个“喇叭”在第一时间便会传播开来。
他平日素来与姨表亲那边不常往来，今日这两个姨表妹突然来看望他，显然也不会是冲着关心他身子骨而来的，定是查探他病情如何，好做点什么文章。一想到马上就要近距离面对那两个大嗓门了，他的头就止不住大了起来。
“就说我已经睡下了。”他对下人吩咐道。说罢，翻了个身，把屁股对着门外。
“是。”下人听命，忙转身出去，想要赶紧拦住那两个女人。
岂料，更大的嘈杂声从院子里头传过来。
“现在才什么时辰，天正大亮着，就已经睡下了？”
“我们不就是好心来探望一下吗，那么多人都来探望过了，怎么独独把我们拒之门外？”
“我们都知道他中了金钩草之毒，特地给他带来了这些上好的补品，专门滋补中了金钩草之毒后他虚弱的身子的！”
“表兄整日卧病在床，无人说话，一定很烦闷，我们来陪他说说话说不定对缓解病情更有帮助呢！”……
床上的杨启昭越听越觉得聒噪，越听头越大，他知道这些下人一时半会根本劝不走这两个女人，心里有股莫名的怨气升腾出来，干脆一骨碌从床上翻了起来，对着外头吼道：“让她们进来吧！”
这下，院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只听见小鸟叽叽喳喳悦耳的啁啾。他的耳根顿时清净了不少，可是一想到马上又要面对她们，不免又烦从心中来，长叹了一口气。
很快，那两个女人就被领了进来。她们堆着笑脸，手中提着些礼品，嘴里倒是比刚刚安静了不少。
杨启昭有气无力地斜坐在床上，没好气地斜斜打量了她们一眼，她们三十多岁的模样，衣着华丽，浑身戴满了金饰，二人均生得一双吊梢三角眼，外加一副大嘴，真乃姐妹也。
“二位姨妹这回看见了吧，我现在已是个比死人多口气的病人。”他没好气道。仿佛是在说，热闹看完了吧，你俩可以走了。
两个女人相视一眼，堆笑道：“表兄这是什么话，金钩草之毒很快就会痊愈的。我们都打听过了，只要一周，病情就会有很大的缓解。最多一个月就可以彻底痊愈。表兄大可不必如此丧气。”
“你们说的这些话，大夫也早就告诉过我了。”杨启昭又没好气道。仿佛是在说，这些话我听腻了，你俩可以走了。
两个女人又堆笑道：“哎呀，大夫说的话，只是依据大体数据而言的，其实每个病例还不一样呢，咱们看呀，按你现在这个恢复的进度，肯定要不了一个月就能痊愈如初。表兄的身子骨咱们还是有目共睹的，是吧？”
“我自己什么情况，我自己心里有数，劳烦二位姨妹挂心。”杨启昭又没好气道。说这话的时候，他已明显感到气力有些不足，声音也渐渐沙哑了。
两个女人相视一眼，眼珠都不由自主地转了转，眼神中似乎在交流些什么。
见她俩竟久久没有说话，杨启昭不免觉得有些怪异，抬头瞟了两人一眼。这一瞟，发现二人竟叽叽咕咕交头接耳说着些悄悄话。
他本就有些怨气，一看二人这副模样，怨气就变成了火气：“你们两个叽叽咕咕谈论些什么！”
两个人吓了一跳，胆怯地打量了他一眼，又用那怪怪的眼神对视了一下，半晌，其中一个才支支吾吾道：“表兄啊，其实我们今天来，一方面是确实关心你，另一方面，也是因为……”
“因为什么？”他不耐烦地皱着眉头，没给她们好脸色。
“因为……”另一个也支支吾吾，好半天才道：“表兄，你可知，宫中现在已有传言说你这病，是装出来的？”
杨启昭一听便火冒三丈，“装出来的？！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表兄莫生气……”两个人连忙劝阻。
“所以，你们今天就前来查探，看我到底是不是装出来的，是不是？！”杨启昭冲着两个人怒吼，吼得嗓子都嘶哑了。
“不是不是，绝对不是！”两个人连连摆手，慌忙解释：“我们只是好心前来告诉你这件事，因为我们也不相信这谣言啊，但是总得有人告诉表兄这件事，不是吗？”
“是啊，你看我们连药品都给表兄带来了，难道还会信了那谣言不成？”
越听她们的解释，他反而越火大。胸中那团浊气似乎越堵越严重了，“这谣言，究竟是何人传出来的？”
两人又相视一眼，面面相觑，“根源来自何处，我们也无从得知，我们只知道……”
“只知道什么？”他觉得他的耐心已经快到了极限。
两人咽了下口水，好不容易才艰难道：“只知道，这谣言在宫中传播甚广，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大家都在传，你就是因为怕上战场，才故意装病的。”
“甚至还有人说……”另一个也支支吾吾道，“你这病就算不是装出来的，也是故意自己服下毒药，还故意服下了这种有潜伏期的毒药，好让陛下难以查出凶手，这样你就可以正大光明不上战场了……”说罢，她惶恐地摆摆手，“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啊，表兄你知道的，我们都不信这种谣言，要不然今天也不会来告诉你这些了……”
两个女人的声音还在耳边嗡嗡响起，杨启昭只觉得头越来越大，越来越重，眼皮也越来越沉，手脚也越来越不利索了，那句“怕上战场”，如一把小小的榔头不断敲击在他脑门上，敲得他头痛欲裂，脑袋像一块要爆开的火药。
“啊，不好！”两个女人惊呼起来，大喊道：“表兄晕了！”
下人们听闻，忙放下手里所有的活，赶到杨启昭的卧室来，吴氏听闻，也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过来了。众人手忙脚乱地忙活着杨启昭的事，只剩两个女人多余地立在角落，手足无措，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