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变了天,阴云遮住了日头,天色一点点暗下去,风逐渐刮了起来。野兔丘旁的黄土坡下,只有稀稀少少几棵黄叶树,一阵凄冷的风吹起,卷着尘土和黄沙漫舞在空中,吹在每个人脸上。
地上,一个小小的土丘边,钱姨娘哭得喉咙沙哑,近乎要昏死过去。王春荷、王春艺姐妹俩扶着母亲,目眶通红,喉咙哽咽得话也说不完整。
“可怜我二姐,至今不知被何人所害,一夜之间,竟成了千古罪人,我实在是不忍心看她头破血流地躺在柴房,却也只能将她草草葬在这荒山野岭,命运竟会这么惨!我们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
边诉着苦,王春荷、王春艺也忍不住哭出声来。母女三人跪在那个无名小土丘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莲儿远远站在一处无人的角落,躲在一棵树后冷眼旁观着,嘴角泛起一丝冷笑。王春萍死得惨烈,但她的罪孽更为深重,皇帝没判她个五马分尸已经算是仁慈的了,难道还指望葬去祖坟正穴不成?
“黄梅不落青梅落,上天偏害无子人…”钱姨娘边哭边沙哑地唱道。
“生女不如男,虽存何所当!拊膺呼苍天,生死将奈向…”姐妹俩边哭边沙哑地唱道。
又一阵大风吹过,将那些哭天喊地的唱腔同沙尘一道吹散了。莲儿远远站在角落,眼眸里闪着冰冷的寒光。
放心吧,钱姨娘。她冷笑着在心中道,先让你尝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你不用急,很快,你们母女三个就要下去陪二小姐王春萍了。
……
王家宅院的西侧门。
一辆小小的马车等候在旁。几位家丁拖拽着李姨娘,李姨娘拼命挣扎着,嚎啕大哭,年仅十一岁的春蓉手足无措站在角落,默默抹着眼泪。
“我不去清凉峰,我不去清凉峰!”李姨娘声嘶力竭哭喊着。
老夫人鼻子里冷冷哼了声,“本该今天一早就送你走,要不是因为早上春萍出了事,耽误了些辰光,你在王家呆到现在的份儿都没有。”
李姨娘哭喊道:“现在何止是春萍出事,老爷、大少爷都出事了,大少爷明日就要问斩!在这个时候,你竟然还要把我们母女送走!难道送走我跟春蓉,老爷、大少爷就会回来吗?难道送走我跟春蓉,那把‘凤舞九天’就会自动冒出来吗!”
老夫人恼怒地把杖子一拄,“轮不到你来说我!来人啊,给我打!”
春蓉忙扑上前护着李姨娘,怒视着老夫人,“祖母,我娘到底做错了什么,就要被打?我们又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送到清凉峰去!我们都被送去了清凉峰,那弟弟怎么办?他还卧病在床,试问谁能像母亲那般悉心照顾他?难道还要让莲儿那种不识草药的瞎子来照顾吗?你也跟莲儿一样瞎了吗?你是存心想要他死吗?!”
老夫人气得血脉贲张,脑子都要炸裂开了,手指头颤抖地指着她们母女二人,“孽障!给我打!给我一起打!”
雨点般的棍棒落在李姨娘跟春蓉身上,她们痛苦地在地上翻滚,痛得扭曲了面部,凄惨的哀叫不绝于耳。“哥,救我!救救母亲!”春蓉忍不住朝老夫人身后的王昌喊道。
王昌瞪着眼睛,怒视地上的母女二人,“你们昨日便胡言乱语,惹是生非,企图把脏水泼到莲儿身上;今日又对祖母口出狂言,大逆不道,称祖母和莲儿都是瞎子,理应杖毙才是!别叫我哥,我不认你这种妹妹,也不认你这种娘!”
雨点般的棍棒落在她们身上,渐渐地,她们喊不动了;渐渐地,她们的口里、鼻里都涌出血来,无力再挣扎了。
棍棒也适时地停了下来。母女二人气若游丝的身子被几位家丁抬起,软绵绵地扔到了马车上。一会儿,马蹄声响起,马车绝尘而去,渐渐驶离了他们的视线,往清凉峰的方向去了。
“她们…不会有事吧…”钱姨娘站在老夫人身后,犹犹豫豫,小声问道。
老夫人面上余怒未消,“她们死不了,只是给她们一点教训。不过依她们刚刚说的话来看,她们永远也不会得到教训。”
“我定会悉心照顾五少爷的。”钱姨娘忙补充道。
老夫人打量了她一眼,露出满意之色,“这个家里,把易儿交给谁照顾我都不放心,唯独交给你我最放心。”
两人边说着,边走回了宅院里。莲儿默默站在不远处,看着眼前的场景,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冷笑。
死?她才不想让李姨娘跟王春蓉就地杖毙,这样的死法太轻松了。前世,只因她不慎放错药导致王易卧病,李姨娘她们便处处针对莲儿,不知打骂了莲儿多少回。在王家上上下下都对王易关心有加的时候,又有谁会去关心那住在杂物间里的莲儿,也正楚楚可怜地舔着伤口呢?谁会关心她也才十三岁,也需要关心,也渴望疼爱呢?只因家境贫寒,竟要受如此折磨,小小年纪就尝尽了世间不公,这口气,她如何咽得下!
她走在王家宅院里,眼神里似乎又打起了什么算盘。
……
另一头。
赵澧兰躺在内室床上,两眼呆滞无神地望着顶上房梁,整个人如痴傻了一般,半天也不动弹。若不是干涸的泪痕仍挂在满面,与痴呆老人并无二样了。王景曾试着叫她、推她,她仍然如木头人那样呆滞地望着房梁,一句话也不会说了。
王景、舜英坐在床头,红着眼眶,不知所措。王春华、静姝则在一旁拿着手绢,不断擦拭着掉下的眼泪。
“求求你说句话啊,求求你说句话啊母亲…”王景带着哭腔推她,可是无论如何都得不到回应了。王厚德被判入狱,前途尽毁,王晏明日就要被执行极刑,在这个关键时刻,王家上上下下一筹莫展,慌然失措。
忽然,赵澧兰轻微地咳嗽了一声,王景、舜英、王春华、静姝四人忙坐直了身子看着她,以为她有什么话要说。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咳嗽,拿起了枕边的帕巾,捂住嘴一个劲的咳。她咳得越来越厉害,咳得眼珠都要掉下来,终于,噗的一口鲜血吐在了帕巾里。
三人皆惊得不能自已。赵澧兰浑身疲惫,两手无力地垂下来,面上无丝毫血色,从未像今天这么惨白过。甘棠、紫藤她们忙为她打扫着沾血的手巾,擦拭着口角的血迹。
“母亲的肺痨又犯了,这一回比从前都要严重。”王春华悲哀道,“王家究竟是造了什么孽,一夜之间,竟让整个王家说垮就垮。”说罢,又拿起手绢轻拭着泪滴,哭得梨花带雨,红妆湿透。手绢刚好遮住了她脸上被李姨娘抓破的伤口,乍看来,容貌又如先前那般绝世倾城,沉鱼落雁。
“快去熬药。”静姝忙吩咐下人。
王景握住了赵澧兰的手,她的手苍白、冰冷而无力。“母亲,你一定要挺过来,现在并非完全没有希望,至少我们还有一天的时间,大哥现在还没事啊!在这个关键时刻,你一定要振作起来啊!”
赵澧兰仍是一言不发,目光呆滞,直勾勾望着屋顶,如同患了失语症。她的眼泪早已哭干了,魂魄也仿佛早已去了阴曹地府,躺在床上的只剩下一副空壳。莲儿悄悄站在屋外,默默看着里头形同枯槁的赵澧兰,嘴角滑过一丝得意的笑,暗暗把袖口里那瓶药粉藏得更深了些。
这便是她刚刚下在赵澧兰汤里的药。她早知赵澧兰身有疾病,今日皇上刚刚下令王晏腰斩,趁着这时机给赵澧兰下点毒使其“病发”,谁也不会觉得意外。不过,莲儿才不会就这么毒死赵澧兰。她心中早已有了更适合这位大夫人的死法,绝不是像如今这样,躺在舒舒服服的床上,在儿女们的陪伴之下,那样轻松地死去。
前世,只因某日莲儿在王春华的洗脸水中放错了花瓣,导致王春华貌若天仙的脸起了三天红疹,大夫人便记恨上了莲儿,从此处处刁难,倍加严苛,害得莲儿每一天都在心惊胆战中度过。前世,她不得不向命运低头,今生,她发誓要彻底把命运改写。
她盯着王春华半遮的沉鱼落雁的面孔,心中暗道,等到我用昔日王家所有仇人的血磨砺了我的刀,再狠狠揭下你这颗蛇蝎心上包裹的美丽皮囊。
正冷笑着打着心中算盘,忽然,身后的肩膀被一个人轻轻拍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