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接了秦绝从海昏郡送来的火漆银笺,笺里说他很快便会率领大军回朝。
然而扶苏还没来得及高兴,她便被扣上了杀害皇嗣的罪名,被她的父皇亲自投进了胤都皇城的天牢。
据说是皇后娘娘萧道韫的小皇子秦宸被她当街暴揍,送入太医院时,伤势过重,不治身亡。
扶苏被气笑了,秦宸那个小胖子她已足足有大半年没见着了,又如何能将他揍得伤势过重?!
谁知道,扶苏被困天牢,外头却有人在宗正寺调查小皇子秦宸之死时,站出来指证她当街伤人。
一连数日,宗正寺的调查很快罪证确凿。
围睹了玄武大街上,小皇子秦宸被伤之人,均被押到午门斩首示众。
扶苏却始终想不明白,她究竟还有何处值得警惕,竟然需要一个嫡皇子的命来陷害她杀人。
没有人来看她,告诉她如今的胤都皇城都发生着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而突然的某一日,她被赶到了胤都皇城郊外的一座农庄,暗处是炀帝,她的父皇派来监视囚困她黑影卫。
人到绝境时,总会想要抓住一切可以救她的东西。
扶苏深觉她已经落到了底,她完蛋了,甚至她开始寄希望于那个曾信誓旦旦说会回来迎娶她的奴兰质子。
呼韩邪,他好像已经离开了很久了,杳无音讯。
听说奴兰国内正在闹旱灾,老国主和几个皇子夺权亦堪比人祸,想来呼韩邪是不可能来搭救她一把的。
扶苏在胤都皇城的农庄住了许久,直到莘罗船队彻底败在她二皇兄秦绝的手下。
秦绝从天岐东境的海昏郡快马加鞭赶回胤都皇城的当天,扶苏便被接回了北山庭给。
直至那一刻,扶苏才知道,那个站出来指证她杀秦宸的所谓人证,是卫唤云。
“阿离别怕,我来了,你不会有事。”
扶苏被秦绝揽在怀里,被他轻轻拍着后背安慰:“咱们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
扶苏陷入沉默,她其实很想问秦绝,天岐之主的帝位他不要了吗?如此轻易便能放下他的雄图伟业吗?
秦穆、呼韩邪、秦绝……有谁能够抵御的帝皇之位的诱惑呢?
然而话到唇边,扶苏还是什么也没有问出口。
直到黑影卫沈暄某日突然又在她面前现身,说他要走了。
扶苏奇怪:“你要去哪里?”
“去替二殿下办一件事,事情没有办成之前,应该是回不来了。”
闻言,扶苏叮嘱了几句,从母亲留给她的几本剑道秘籍中挑出一本赠与沈暄。
“希望你能好好利用它,保护好自己。”
沈暄意外得了一份大礼,思索再三,临走前还是决定有些事情需要扶苏知晓。
“公主殿下可晓得,陛下为何同意二殿下将您从皇城郊外的农庄带回来?”
扶苏拧眉,直觉其中大有文章,追问道:“与二皇兄有关?”
“二殿下交出了他的黑影卫中的所有权力,甚至还有天岐南境军的军权……”
沈暄面色肃凛,“二殿下如今,若是胤都皇城中有人对二殿下不利,他怕是连自保能力都没有。”
原来如此,所以秦绝他打算带她离开胤都皇城,只有这样,才能保他们两人平安无事。
“沈侍卫,我身边也没有什么可值得信赖之人……”
扶苏恳请道:“能否请你告诉我,自小皇子秦宸离世后,胤都皇城里都发生了哪些事?”
——
“大殿下已经与琅琊萧氏的嫡女萧晞定了亲,只是听说萧晞似乎变了很多。”
扶苏点头附和,她最近偶然一次见过萧晞,的确哪里不一样了,从前的萧晞绝对不会有她如今那样淡然,甚至有点温柔的眼神……只是萧晞看向秦穆时,反倒不如她看向五殿下秦慎的信任依赖。
沈暄想了想:“还有卫唤云,她亦与定州盛氏的盛泓定亲,大约明年开春便会成婚。”
“是盛泓啊?”
扶苏有一丝惊讶,她还以为卫唤云对秦穆也有意思呢,甚至有段日子,她亦觉得卫唤云对秦绝也有些许欲语还休的羞怯……但若是她的心上人是盛泓的话,便可以说得清楚卫唤云为何要背叛她了……
“虽说定州盛氏与琅琊萧氏联姻,但大皇兄迎娶萧晞之后,绝不会再有机会竞逐天岐储君之位。”
见沈暄似乎听不懂,扶苏苦笑一声,耐心解释:“琅琊萧氏势大,父皇绝不会允许萧右相继续扩大他势力。大皇兄若是成了东宫储君,萧晞便是太子妃,未来的天岐皇后……父皇定然担心大皇兄受琅琊萧氏所挟制……而且皇后娘娘萧道韫她竟是极力促成大皇兄与萧晞的婚事,不过是萧道韫的一局险棋。”
沈暄恍然大悟:“大皇子失了君心,而皇后娘娘膝下却还有小皇子秦宸,如今陛下病重,若是哪一日陛下一口气没喘上来,驾崩之前并未册封东宫储君,那么小皇子秦宸便是名正言顺的嫡子……照着我天岐的祖制,自然有大批萧右相党羽拥立秦宸登基为帝……”
“的确如此。”
所以,扶苏心底有一种猜测,虽然她很不希望是真的,但理智告诉她,或许,那便是真相。
——
德妃娘娘出身定州盛氏,且并非没有想让亲子大殿下秦穆夺天岐帝位的打算。
她有野心,皇后娘娘萧道韫却用一招釜底抽薪,直接断了秦穆夺位的希望,德妃娘娘难免会怨恨,且必然会反击……至于反击的方式,德妃娘娘手中可供她选择的有许多牌面,德妃娘娘选了最残忍的一步。
杀了秦宸。
同时嫁祸给她,或许德妃娘娘觉得,父皇仍旧会看在她死去的母亲面上,放过她一马。
而卫唤云喜欢盛泓,盛泓是定州盛氏的小侯爷,对于德妃娘娘的请求,自然不会拒绝。
至此,一切都很顺利。
甚至德妃娘娘还得了一个意外之喜。
她的二皇兄秦绝放弃了黑影卫的统领权,交出了天岐南境军的军权。
嫡子秦宸已死,能够与秦穆一战的成年皇子中……先是五殿下秦慎起兵谋反,不自量力,被诛杀……而后是她的二皇兄秦绝决定离开胤都皇城,再不牵扯秦氏皇族之事……一石多鸟,德妃娘娘赚大了。
——
扶苏送走了沈暄,当夜却意外在园中见到了白日里刚念叨过的萧晞。
与萧晞相对而坐,花园凉亭之中,扶苏心底那丝怪异之处复又冒了出来,她总觉萧晞哪里不一样了。
“扶苏公主,此番我来,是为了请公主殿下帮我一个忙的。”
突如其来的,被萧晞拜托,扶苏怔愣良久,才缓缓出声道:“萧晞你怕是吃错药了吧?”
萧晞的脸色很是苍白,她似乎想要笑一笑,却费力了好久都做不到,只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意来,提着裙摆朝扶苏咚地一声跪下,哀哀恳求道:“请公主殿下先听我讲完一件事,若是公主殿下听完之后仍旧不愿意出手相帮……萧晞亦此生无憾了……”
扶苏与萧晞斗来斗去,从年幼时直至如今,十多年,有时候她坑萧晞,有时候萧晞使绊子陷害她,她们来来往往,相互不信任已经成了本能。萧晞于扶苏而言便是毒蛇,毒蛇主动找上门来求助……
——有问题!!
可惜扶苏没能抵抗得住好奇心的诱惑:“你说,我听着。”
“我是萧晞,却也不是萧晞,公主殿下既是汝阳离氏后人,可否晓得作相符诀?”
扶苏微微颔首,她自然清楚,作相符诀出自《弱水录》,可改变人的容貌。
见状,萧晞继续道:“我如今的脸,便是拜了作相符诀所赐。”
“胤都皇城人尽皆知,城南的琅琊萧氏府中共有两位公子,一位小姐,三人皆出自萧夫人。然而实际上,萧右相萧远山其实有三个女儿,我便是其中之一,我原本叫做萧湳……萧晞是我同父异母的长姐,我之后,琅琊萧氏府中还有一位小姐萧溪,溪儿是萧夫人的小女儿……”
萧湳自顾自陷入回忆:“我的母亲是萧夫人的亲妹妹,当年母亲未出阁时,从家乡来探望长姐,却在某日夜里被萧右相误认成了萧夫人,后来,母亲有了哥哥,又有了我,不得不以萧夫人陪嫁丫鬟的身份留在了琅琊萧氏府中,生下哥哥与我之后,母亲成了小萧夫人,搬到了郊外的农庄居住……”
扶苏整个人都懵了,她本以为整座西洲大陆,再没有比天岐皇朝的秦氏皇族关系更混乱的家族了,谁知道,那位萧右相萧远山那般有本事,竟活生生将琅琊萧氏府变成了戏台,真是令她刮目相看!!
“萧湳姑娘,你又是如何与作相符诀扯上关系的?”
“母亲的存在,是萧夫人阳眼中的一根刺,”
萧湳似笑非笑,目露怨恨:“哥哥萧玦更是萧夫人眼中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我母亲死在萧夫人的手中,我被萧夫人卖掉,进了花楼,我哥哥也被丢到战场,每日都是九死一生。”
那些为哥哥担心受怕,忍受着花楼看客羞辱的日子,如今光是想想,萧湳都觉得难以忍受。
“后来,我逃了出来,在投靠哥哥的路上被歹人欺负,幸好被大殿下所救……大殿下知道了我的身世遭遇,答应帮我复仇,但有一个要求,大殿下即将与萧晞成婚,他要我以作相符诀假扮萧晞……”
“真正的萧晞已经怀有身孕,但小皇子秦宸意外过世那段时候,萧晞急火攻心,动了胎气,我在她的药中下了点东西……”
萧晞与她那装作慈祥的母亲萧夫人一般,心狠手辣,她是罪有应得。
“她血流不止,我向大殿下请示该怎么做……”
扶苏难以置信:“大皇兄对萧晞做了什么?”
“大殿下将萧晞交给了我处置,我闷死了她,以作相符诀假扮成了她的样子。”
她本来以为哥哥逃过一劫,打算着报了仇便跟着哥哥离开胤都,找一处小村子,简简单单平平淡淡地过往下半生,但前不久她才知道,哥哥萧玦的死并非有人展露在她面前的那样……
“公主殿下……我愿意向陛下告知我所知道的一切,但我需要公主殿下帮我。”
扶苏摆摆手:“五殿下秦慎前不久起兵,是为了萧湳姑娘你对吧?”
既然话已说到了这份上,扶苏也不愿虚与委蛇,浪费萧湳向仇人报复的时候:“我见过你看秦慎的目光,你有些许喜欢秦慎,秦慎对你亦有意……所以当你傻乎乎以为大皇兄真的可以帮助你向琅琊萧氏报仇时,你一脚踏进了万劫不复的火坑……连带着秦慎都丢了性命……”
“我帮不了你。”
扶苏实话实说:“我自身难保,甚至你若还想着活下去,便最好不要与我有牵扯。”
萧湳未曾想会被扶苏当年直接拒绝,难以掩饰惊愕与失望。
“公主殿下难道不想琅琊萧氏得到他们应得的报应么?”
扶苏起身送客:“萧湳,你难道还想不明白么?”
“因为你所谓的报仇,你选择的报仇方式,五殿下秦慎死了……然后呢,你当真以为凭着你口中所谓的萧右相的后宅腌臜事,我那父皇会立即对琅琊萧氏动手么?萧湳你想的未必太简单了一些。”
她的父皇老了,琅琊萧氏是他想管也管不来的天岐皇朝恶疾。
前段时日,胤都皇城里,琅琊萧氏的一系列动荡,都不过是她父皇在敲打敲打萧右相罢了。
只能等天岐皇朝的继任者登基之后,再对付琅琊萧氏了。
至于还要多久,她亦不清楚。
……
…………
申时刚过,兰陵卫氏的老宅的门前便已是人山人海,锣鼓喧天,百姓笑意满满,不时低头耳语。
赵屠夫指了指大红朱漆的卫氏老宅,问旁边挑着饼担的钱二郎:“你也是来凑热闹的?”
“那可不!咱兰陵大州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卫老爷府里的那位娇滴滴的小姐要嫁到定州盛氏去了,当那侯爷夫人呢!!我来凑凑热闹,看看这位千金小姐长的有多美!”
“是啊!”
孙裁缝好不容易从人群中钻出来,也插了一句嘴:“前些天我瞧瞧从定州盛氏运来的聘礼,这十里大街,被定州盛氏的聘礼车马挤得满满当当的,打头的,可是拳头大的东海夜明珠啊!”
孙裁缝握了个拳,摇头:“这位小姐真是命好呢!”
围观的百姓纷纷点头附和,孙裁缝有些飘飘然,继续说道:“我家娘子的舅老爷的儿子在卫府当差,听说这位唤云小姐和那定州盛氏的小侯爷在胤都皇城读书时,才子佳人,盛小侯爷还亲口说非唤云小姐不娶呢!!”
在街尾开百花楼的柳妈妈摇着扇子悠哉哉的说:“行了,话多,看,那边人来了!”
话音刚落,人群涌动,定州盛氏的府兵飞鸿军飞马而至,随后是队列整齐的迎亲队伍,人群激动起来。
卫府门前亦是一番热闹景象,门前的狮脖子上挂了红彤彤的大绸红布,朱红门匾前缀着铜铃大小的银锭子,一条狐狸毛毯子直铺到大堂内,兰陵卫氏的卫老爷正襟危坐,前面跪着一袭火红嫁衣的少女。
徐姨娘牵着女儿的手,柔声嘱咐:“唤云啊,出嫁之后,无论在盛侯爷府里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唤云你便忍忍,定州盛氏的侯爷府比不得咱自己个儿的家,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卫唤云隔着红纱,重重跪下,对着卫老爷一拜,哽声:“爹,姨娘,二老多保重。”
这时,侍卫匆匆进来报定州盛氏的迎亲队伍已到了卫氏老宅门外。
卫老爷挥了挥手,眼里满是沧桑。
卫唤云走了几步,回头去看这座承载了自己十六年喜怒哀乐的地方,眼眶一红。
徐姨娘搀扶着卫老爷,拿着手帕擦泪。
卫唤云抿了抿唇,“爹,姨娘,唤云这回是真的走了。”
……
…………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了一路,卫唤云坐在轿子里,扯了一路的帕子。
因生母卫夫人的缘故,她小时候有段时日,进胤都皇城便如同进自家后院那般简单。
记忆里,在她和几位皇子皇女玩的好时候,盛泓他总是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一句话都不说。
她至今记得,第一次邀请盛泓他玩雪仗,竟只得到了两个字,不要。
卫唤云揪揪垫子上的兔毛,心里哀叹一片。
那个瞧着温文儒雅,实际冷的像座冰雕的人,真心愿意听从德妃娘娘的话娶自己么?
若是将来她对定州盛氏再无一丝利用价值,盛泓他是不是会一脚将她踢开?
卫唤云光是想想便觉得心痛至极,但事已至此,或许在以后的漫漫岁月里,盛泓他会真的打从心底里喜欢她呢?是的,她一片真心对待盛泓,盛泓定然会喜欢上她的。
想来是盛泓成了她的夫君,她太高兴了,反而胡思乱想了。
……
…………
想了一路,侍女来撩轿帘,说是到了。
待轿子停稳,卫唤云由侍女牵着往定州盛氏的宗祠大殿里走。
隔着红纱,此时看去,台阶递增而上,竟是高耸入云般震撼,天梯一般的尽头,站着个人。
太远了看不清样貌,但这时站在那儿的,卫唤云纵使再傻,也猜出那人是谁。
侍女在卫唤云耳边小声提醒,“夫人您小心着点台阶,待会儿您得按那媒婆的要求来。”
卫唤云刚点完头,脚下就是一个踉跄,幸好接亲侍女手还握着卫唤云,不然真是能丢个大大的人。
婚服繁复,金银丝线绣成千叶石榴的罗裙,腰间以千万颗真珠点缀而成的封带,暗金线织就的纱衣上,碎珠流苏如星光闪烁,光艳如流霞,透着繁迷的贵气,臂上还挽着丈许来长的烟罗轻绡。
这直接导致了卫唤云撑着厚厚的婚服走到祭台上时,已是汗水涔涔,恨不得能直接脱了这身衣服跳进清落泉里泡个爽快。
走近了,卫唤云偷偷瞄了眼面前的盛泓,大红色的长袍,浑身上下一如既往,装作温文儒雅的模样。
果然是对这桩婚事有不满的。
卫唤云心里叹气,看着盛泓也不像是对这门婚事感到喜悦的样子,那为何又要亲自挑选那些聘礼呢?
难道真如父亲而言,只因我是兰陵卫氏唯一的女儿,所以那些聘礼并非给她,而是给的兰陵卫氏?
盛侯府专门找来的媒婆高声唱和着祝词,卫唤云忍不住又偷瞄了眼盛泓,恰好对上了盛泓的目光,如墨星眸里泄露出来的冷意,吓得卫唤云忙把头低下。
“吉时已到!!!”
媒婆拿过宝册、玉印,交至侍女手中,继而道:“兰陵卫氏女唤云,秉性柔嘉,持躬淑慎。宽厚平和,礼教维娴,今封为唤云郡主,授宝册玉印。”
话落,卫唤云照着先前接亲侍女演练过好几遍的步骤转身,和盛泓一起接受定州盛氏族人的跪拜,扫过纷纷伏地叩拜,高呼郡主千岁的族人,在声大如雷的恭贺声中,卫唤云握住了宽大的衣袍下的袖角。
春风吹过,红纱微动,卫唤云喃喃道:“……盛泓……对不起……”
——扶苏,对不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