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沈太尉，她的沈伯伯一反常态，隐约透着一股子怪异。
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每每令她心生疑虑后，却又猝不及防地跳到了旁的话头上。
偏偏她的这位沈伯伯，话茬又是一个接一个令她难以招架。
“沈伯伯，秦绝后宫里的女人……”
扶苏捏着筷子卷面条，神色微郁，“明艳动人，娇若拂柳，各色模样皆有，我一点也不欢喜。”
沈太尉虎目一暗，默默叹了口气，“陛下他有苦衷，这些年萧道韫将整座后宫掌控得如同铁桶，琅琊萧氏一门两后，萧太后，萧皇后……萧皇后膝下还有一子秦稷……萧远山身为右相，朝堂之上，后宫之中……与萧道韫联手……陛下稍有不慎，天岐江山便要易主，只能隐忍，徐徐图之……只是阿离啊，陛下与老夫彻夜秉烛而谈，陛下他并不愿继续等了……”
“陛下此番前来定州，便是以身为饵，诱琅琊萧氏上钩，借机废掉整个琅琊萧氏。”
扶苏震愕，那个男人当年也曾处心积虑废后，最终却还是为了他的天下百姓收手。
如今他还要再试一次么？
难道他不怕再惹怒秦穆？
当年秦穆为将她葬入迷笛谷，施了不少手段，都只是为了不让她以皇后身份葬进天岐宗山的皇陵，给她以身份上的自由……
扶苏在白鹤玄境的最后一夜，秦穆曾借着那一碗鲫鱼汤，被迫在她身上下了共情之术。
她因此见到了千年前，那位萧皇后被刺死时，对她怨毒的诅咒。
——我虽被刺死，但却并非终结。
——给我身体上的自由，我的神魂必会在光阴辗转之后，使你无法离开那个沉闷、阴郁的牢笼。
——陛下啊，我曾想将你锁在我身边，然而结果却是……可你知道么，我的心，被你锁住了，再也出不去了。
扶苏或许是共情之术的作用，白鹤玄境里，秦穆后来还很是嫌弃地描述，“眼泪簌簌掉落，阿离任由它流着……喃喃呓语着……‘你说过的，绝对不会放手……你骗人……’阿离你该知道，或许在萧皇后眼中，你才是那个夺走了她一切的人。”
扶苏其实并不太明白白鹤玄境里，顶着‘卫唤云’与秦穆相见的一面，秦穆所为究竟是什么意思。
“天岐的秦氏皇族，好像都很喜欢自以为是，擅作主张。”
扶苏侧目，正好可以瞧见偌大盛宅，院子里，院子外，似乎有淡紫小绒花静静在夜风中摇晃，很是眼熟。
扶苏突然想起年幼时，阿赤从燃犀之国回迷笛谷时，常常会给她带一些古籍。
其中有一本记载着从古至今所有的奇花异草。
扶苏在阿赤给她的那本书上见过，如雾一般笼罩着整座盛宅的淡紫小绒花，此种花名为紫薰。
它代表着守望。
“阿离你想什么呢？”
沈太尉奇怪循着扶苏视线远望，见是盛宅，沧桑虎目愈加狠厉，“可是盛宅有何不妥？”
扶苏喃喃问道：“沈伯伯，我能问您，十一年前，秦穆谋反失败，在凉州自尽时，他的尸首最后去了哪里？”
她为秦穆在凉州竹馆后山修了一座坟，却只是衣冠冢。
如今她自然知道秦穆其实根本没死，他做到了天岐无数代帝皇所渴求的长生不老，但他究竟如何做到的？
——蛇山地宫里的法阵经过复陆支修复，虽然有用，但效果有限。
——而且她记忆里的大皇兄，陪着她自幼长大，少年时满满的意气风发，初入战场时的如履薄冰……
难道都是装出来的？
若是伪装，秦穆的演技当真好到炉火纯青了。
她不信的。
“穆候的尸首？”
沈太尉诧异，扶苏突然提及秦穆之死，难道是察觉了什么？
思及此，沈太尉心念电转，答道：“穆候没有留下遗骨，他一把火将整座北境凉州军营烧得干干净净……后来陛下奉先帝之命为其敛骨，只好在原先的大军军营处修建了一座高台……阿离你常居凉州，应该见过那座高台，便在凉州的紫楝村……”
紫楝村？靠近姑珩山的奴兰国最南端？
扶苏忆及紫楝村，那是秦绝带着她从奴兰皇城里逃出来时，暂时躲避的小村子。
后来阿赤剥离转生的神魂之一，呼韩邪闯入紫楝村，毁掉了隐藏于小村里的洞天福地。
扶苏曾经无意中在小村里发现了眼前的淡紫小绒花，觉得模样很是漂亮，后来，后来……
在雁谷关布下孤月幕之后，与那个佯装成灵枢阁阁主榛二的男人回到紫楝村修养。
那时，她曾命嘉娘替她将它们移植到这里，她似乎是说，要等，等着不可能回来的人，守着，无法告知的眷恋……
——
“阿离你怎么了？！”
面碗被打翻，扶苏整个人突如其来地瘫倒在地，沈太尉沙场老将登时慌了手脚。
面摊周遭的客人纷纷往出事的树下围拢，那些始终隐匿于扶苏身旁暗处的黑影卫终于现了身。
为首的统领朝当朝太微恭敬抱拳作揖，“太尉大人，陛下请您带着扶苏夫人前往此处。”
话音落下，沈太尉接到了黑影卫统领呈上的秘函。
不久前，沈太尉与秦绝密室开诚布公地谈过，但他未曾料到，他已经明确坦诚两人合作必须基于他的阿离愿意入宫。
秦炀的儿子的确和他很是相像，如出一辙的偏执疯狂，但凡动了心，便绝不会放手。
——
扶苏昏迷前，脑海里唯剩下的一个念头。
她记得是秦绝陪着她度过了那段艰难痛苦的日子，但为何记忆里，她身旁男人的脸，却是……
——秦穆。
然而，伴随着沈太尉惊慌失措的焦急呼唤，那个在紫楝村出现的男人，却又变了一个模样。
银丝滚边的黑袍斗篷，兜帽下的面容深邃而锋利，薄唇恰似利刃一般，那双眼睛总是又黑又沉。
一夜一夜，那个黑袍男人总会守在她床边，哼着小调哄她睡觉。
那个男人身上有极淡的木樨冷香。
最终，在扶苏彻底失去昏迷之前，秦穆与秦绝两人的脸，在那个陪她度过漫漫黑夜的男人身上，来回变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