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就是上元节。
每到这一夜,到处都是灯,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几乎全天下所有人都涌上街头,几乎全天下所有的灯都挂在了上京街头。
我幼时很少有机会去凑这样的热闹,上元节虽然热闹,却也危险,爹娘都不大放心。就只有那么一次,哥哥带着我偷溜了出去。
上元节人潮拥挤,我和哥哥走散在用花灯组成的黄河九曲阵里。走出花灯阵后,我在街头等了哥哥许久,最后人潮散尽,哥哥也没有出现。街头冷冷清清的,我一个人走回了家,在赵府门前见到阿悟后,我终于害怕得哭了出来。
见到哥哥时,他已被爹娘狠狠斥责了一遍,正在赵家祠堂里跪着。原来哥哥寻我不见,害怕我被坏人带走,便急匆匆回了家,向爹娘报信。
自那以后,哥哥便格外宝贝我。我知道他是内疚,其实我早已不怪他,可是哥哥还是一直记着这件事,对我也越发好。
前世,上元夜,我陪着李承鄞去承天门赏灯,与民同乐。
那本是太子妃的特权,我得知消息时,又惊又喜,还以为李承鄞已经放弃了太子妃,想借着这一次机会昭告天下,让我成为太子妃,他真正的妻子。
我本以为这是我与他新的开始,我们将会成为最恩爱的帝后,我会陪着他,一直站在他身边。可是这一夜承天门出了事,火势又快又猛,我差一点就死在那场莫名的火灾里。
我还傻傻的以为这把火许是冲着李承鄞来的,幸而他早一步入宫,不然,何等惊险。
很久之后,我每每想到这个夜晚,觉得自己既愚蠢又可笑。
还有谁有能耐在承天门放一把火,立时调动龙武将军,封九城城门,当然只有一个人。
他在陛下的默许下做出这样的事情,不过是,为了想要救出太子妃。
至于我,我后来终于想明白了,他其实是想顺便将我烧死在承天门上的。
不然,为何火就在我眼前燃起。
他溺死了太子妃的猫,差一点烧死我。三年枕边人,我在他心中,原来与那只猫差不多。
今年的上元夜,是我与他的结尾,也是我新的开始。太子妃已经死了,下一个离开的,就该是赵良娣了。
一大早,李承鄞就派人来通知我,今夜陪他一起去承天门赏灯,与民同乐。
我细细理了妆,又让阿悟把翟衣整理好,遮住里面的衣饰,才慢慢出发去承天门。
我在承天门前下辇时,太子已经到了,他身边的内侍下来接我,小心地提着灯,替我照着脚下。我一步一步走上承天门楼,楼中处处都是执金吾的禁军。
李承鄞独自站在承天门上,形影寥落,眺望灯海,不知在想什么。
三年的枕畔人,本该亲密无间,我们却疏离至此,只余仇恨。
侍儿捧着金盘立在一旁,我看到金盘中叠放着的氅衣。我取了那件氅衣在手,姗姗走到楼前。灯光映出我的剪影,步摇金钗,云鬓花颜。我缓缓走到他身后,替他披上那件衣裳。
他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巷陌街坊如棋盘一般,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我听到喧闹的锣鼓,那是远处舞龙,喷出一团团焰火。树顶悬着无数盏灯,像是万千星子落下来,沉入这凡世。
一箩一箩的太平金钱被抬到楼前,宫娥侍儿抓起那些金钱,就从楼上撒下去,所有人都在抢拾。楼下的人以为天子在楼上,顿时山呼万岁拜舞。
真是一幅太平景象,可惜,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陪他站在这里,站在这繁华之上,俯瞰这迷梦般的长安,俯瞰这美丽的河山。
李承鄞在楼上略站了一会儿,对我说:“我进宫去看看父皇,你在这里照应一下。“
我道:“殿下放心。”
他走到楼道口时,我叫住了他,远处的焰火一朵朵绽放,映在他脸上,衬得他越发好看。
真是好看的少年郎啊,比我第一次见他时,还要好看。
我对他露出了一个极致温柔的笑容,然后我福了福身,轻声道:“五郎,保重。”
五郎,是我从前与他情浓时对他的称呼。重生后,我再没叫过,这也是最后一次叫了。
他有些诧异,对我笑了笑,便头也不回的下了楼。
我看着他的背影,解脱般的笑了出来。
李承鄞走后不久,承天门的火便如旧时一般猛烈的烧起来,但我已不再惊慌了。
火势很大,楼上早已乱成一团,众人皆惊叫奔散。早早守在承天门下的赵家死士趁乱把穿着良娣衣饰的女尸带了上来,那女尸面目已被烧焦,身形与我差不多,又穿着良娣的翟衣,我和阿悟把我头上的钗环统统戴到那女尸头上,又将李承鄞送我的玉佩系到她身上,便像是我烧死在这里一样。
我和阿悟脱下外衫,扮做寻常宫女,用披帛掩住口鼻,安静的蹲在角落里。直到整个楼顶只剩下我与阿悟还清醒着时,我才让蹲在一旁的卢二郎过来救我们下去。卢二郎一手扛了我,一手扯住阿悟,将我们从火场里拉下楼。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穿过那重重浓烟和烈焰的,只觉得火势灼人,将我额前垂发都烧焦了,我拼尽力气屏住呼吸,用披帛团起来捂住自己的口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在承天门下,而整座承天门,已经被笼在熊熊烈焰里。
卢二郎焦虑地唤了我一声:“小娘子。”
我点点头,哑声道:“我没事,走吧。”
差一点,我就死在这烈焰里。但也只有这样,只有所有人都看到我留在火里,李承鄞才会相信我死了。
坐上赵家马车那一刻,赵良娣就已经死了。从此以后,我不是赵良娣,不是赵家嫡女,我只是赵瑟瑟。
身后有隆隆的蹄声,街上一片大乱,众人惊呼着救火,神武军从街上驰过,只是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承天门的一场大火,烧死了几个宫娥,也烧死了深受太子宠爱的赵家嫡女赵良娣。太子很是伤心,大病一场。太子妃身体本就不好,又与赵良娣感情深厚,听闻噩耗,突发心疾,忧愤暴毙。
百年繁华,上元灯节,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承天门乃是皇权的象征,自从承天门失火,东宫又一连去了两位嫔妃,朝中议论纷纷,皇帝为此还下了罪己诏,将失德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赵家家主骤然失去自己最珍爱的女儿,在家中卧病不起,皇帝虽然赏了不少珍宝以示安慰,但赵仆射仍然病得连朝也上不了。病情稍微好些后,赵仆射便向陛下提出了告老还乡的请求。陛下虽然不舍,顾及赵仆射年纪已大,又遭逢丧女之痛,只好允准,又赐了不少珠宝。
承天门大火时,不巧得很,大理寺卿正邀请了朝中最刚正不阿的老臣李太师一同去承天门下赏灯,他们抓住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人。那人怀中揣着火石,手上又隐隐有硫磺烟硝和麻油的味道。这是大功一件,大理寺卿自然不会主动说明是有人提前通知他去承天门下等着的。
不过一月,上京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一切如旧,只有承天门被火焰舔舐出的痕迹,还记得这里发生过一场大火。
上京一处寻常民宅里,阿悟正替我梳妆,她对着镜子看了我半晌,轻笑道:“小娘子额前的垂发终于长长了,日后梳发髻,便更加容易些。”
我也笑:“分明是你久不替我梳发,手艺生疏了,倒来怪我额发太短。”
那一场大火,我和阿悟虽成功逃出承天门,各自却受了不同程度的烧伤。我伤得轻,只是腿上烫起了几个燎泡,阿悟却伤着了手,我让她好好休息养伤,尽管用了许多名贵的药,大半个月后她的手才好起来。
我们住在民宅里,为了不引起李承鄞的怀疑,父兄都未现身,只让卢二郎常常来看看我们,送些药品吃食,传递外面的消息。
卢二郎是父亲安排在我身边的侍从,他的父亲卢广是上京小有名气的富商,旧时受过赵家提拔。卢家与赵家明面上并不亲密,只有在父亲身边待了许久的老人,才知道两家的关系,就连李承鄞,也不知两家其实很是交好。
卢二郎一直很有志向,想要加入神武军,他身手不错,父亲本欲让李承鄞把他带在身边,两三年后便可入神武军,他却很有心气,说是想先入东宫,从最基本的侍从做起,慢慢磨练。父亲对他这份心气很是赞赏,又想起我在东宫没个照应,便应允了他。
我与他其实并不熟识,只知道他在家中行二,大家都叫他卢二郎,平时是个不怎么爱说话的人。在东宫的这三年,我并未遇到什么危险,他也就像个影子一样,默默守在我身边。直到承天门大火,他把我和阿悟救了出来,又常常来看我和阿悟,我们才真正熟识起来。
我“死”后,卢二郎也离开了东宫。
这消息还是他来给我送吃食时无意透露的,阿悟见他来得勤,怕他引起李承鄞的怀疑,委婉道:“卢大人在东宫当差,差事本就繁杂,实在不必来这么多次。”
他低着头整理带来的药膏,随口道:“我已不在东宫当差了。”
“为什么?”我有些惊讶。神武军由裴照统领,若想进入神武军,东宫无疑是一条捷径。
他仍旧低着头,淡淡道:“太子殿下最近喜怒无常,为避免惹祸上身,我还是离开东宫比较好,况且我旧时本就不得重用,如今离开也算不得什么损失。”
他虽是男子,做事倒是很细致。前两日他给我送来问月楼的荷花糯米藕,我不过随口夸赞了几句,他便接连送了两三天。
我失笑:“再好的吃食,也禁不住你这样天天送啊。”
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小娘子胃口一向不好,难得有些喜欢的吃食。你若吃腻了,我再换些新鲜的来。”
他整理药膏也很是认真,父兄心疼我,每每托他带药膏,总是十几瓶一起送来。他把这些药膏一一做了分类,又细细写下用量与功效,简直比阿悟还要细致。
其实这些事伺候我的婢女并不是不能做,可他坚持说他是送药的人,对药的功效也了解些,我劝不动,只好由他去了。
其实我并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思,喜欢一个人,即便沉默寡言如卢二郎,也难以遮掩,爱意会从他的眼睛里、动作里、语言里跑出来。
我并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只是,经过李承鄞一事,我已不敢再信男女间的情爱。
我没有办法给他回应,便只能装傻。
他再来送东西时,我就只让阿悟出去,自己却不见他了。本以为他不过是一时冲动,碰些钉子便会知难而退,他却每日都来,从不曾断过。
我知道,为了掩人耳目,父兄曾经让他搬到院子里与我和阿悟同住。反正这宅子还空着两三间厢房,世人又都不知我住在这里,他若搬过来,凡事都会方便很多。此举无疑是暗示,赵家已经接纳了他。他却不愿,只说即便世人都不知我住在这里,他也不愿败坏我的清誉。父兄问过我的意思后,知我并没有这份心思,便也不再插手我与他的事了。
后来,不知他从哪里寻来了一个远房表妹,卢家迎接这位“卢小姐”时很是热闹,上京无人不知有位“卢小姐”住在这间宅子里,日后他再来看我时,便有了由头。
从前他是夜里避开人来,来了也不敢待太久。如今却是一日三次,风雨无阻。他来的多了,就连宅子旁边的人都感叹他对这位“卢小姐”的一往情深。
我从不肯见他,只有一日,上京下了大雨,院中桃花落了一地。我有些遗憾,宅子里没有种杏花,我又不能出去,本欲让阿悟托人带两只杏花来,这一场大雨落下,今年春日,怕是见不到杏花了。大雨还未歇,我在廊下坐着发呆,就看到卢二郎走了过来。
他并未撑伞,双手似乎在护着什么东西,自雨中走来,全身都湿透了。
我在廊下远远见着他,本想避开,他却叫住了我。他走到我身前时,我才发现他的斗篷下小心护着一株杏花。那杏花开得正好,像是早间从树上折下来的,却丝毫没有被雨打过的颓败。
他把杏花递给我便转身离开,想了想,又走到我身前,柔声对我说:“小娘子若要赏雨,该叫阿悟给你加件披风,仔细着了凉。”
杏花的香气很淡雅,裹着雨天独有的味道,更是清新好闻。
这是我第一次细细看他,这才发现,原来他生得也很好看。廊外风雨大作,并不是晴好的日子,我却忽然想到了韦庄的词。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可惜这词的下半阙我并不喜欢。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被心爱之人抛弃,便是不羞,却也难免伤心欲绝。
我把杏花还给他,冷声道:“我并不喜欢杏花,雨天难行,路不好走,你以后便不要来了。”
雨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我这样冷淡,他也不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