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的心会为我而疼吗?”萧美人问。
明月抿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萧美人苦笑:“不如你听我把故事说完,再回答我吧。”
他从鼻尖叹息,随后起身绕到了枫树前,眼神落在重叠交错的窗栏外。
透过窗栏,他似乎能看到这几年一直随着他的那个噩梦,一幕一幕,全是他最不愿想起的梦靥。
若是可以,他倒宁愿能抹去那段过往,抹去那个如今已经不属于他的名字——朱樾。
半晌,萧美人才回过身子说道:“我记得那一年,我十二岁。”
……
十二年前,秋,八婺。
萧美人随同四叔来到八婺游玩。
那一日,他睡到午时才起床。
醒来的时候,依旧是在画舫之上,但四周却不见伺候他的人。
他干脆赤着脚下了地,一路跑出船舱,刚掀开珠帘,他便看到了立在船头的两位大人。
一位是近来父皇时常提到的韩世,另一位则是他的四叔。
小美人虽然年纪尚幼,有些事却也有所听闻。
他只知道几位叔叔中,四叔最不受父王喜爱。这位四叔心胸狭隘,多疑猜忌,在政事上向来不择手段,心狠手辣。因着早年打过几场胜仗,更是在朝中狂妄自大。所以父皇一直并未重用过他,只封了逍遥王的称号,凭着他在朝野之外横行霸道。
小美人站在珠帘后,看着神神秘秘的二人。
湖上刮起了大风,把斗大的锦旗吹得呼呼作响。
“韩大人,你说的那个人,眼下住在何处?”他听到四叔的声音和在了咸咸的风里,而四叔的脸上有按捺不住的兴奋。那种神情正如他养在宫殿里的那条长毛犬,当它饿了的时候看见食物,亦是这番样子。
一旁的韩世卑躬屈膝道:“等靠了岸微臣就把那孩子带到王爷面前,到时候您亲自比一比,看看他到底是像还是不像。”
“好!好!”逍遥心神激荡的鼓掌,笑声飘荡在湖间,更显清亮。
小美人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手指不慎触动了帘子。
“谁?”只见船头的逍遥王警惕的凛眉,眼神如刀子一般冰冷刺骨。
小美人吓得浑身一震,步子往后一退,踩中了地上的桃核子。
韩世却是伸手拦住了逍遥王,他笑吟吟的走了过来,冲着萧美人伸出手:“二皇子,您是几时站在在里的?”
萧美人自小就聪明,他摇摇头:“小王我什么也没听见。”
韩世笑道:“二皇子您多虑了,微臣只是怕您会在这风口上受凉,您身子金贵,可要好好保重玉体。否则臣等回京怎么与圣上交代?”
“小王知道了。”小美人扬扬手,这就折回榻上,少刻后,又沉沉的睡去。
走水路本就要比陆路慢上许多,一船的人都是旱鸭子,一路下来,都精神不爽,头晕脑胀。一行人中独有小美人依旧精神抖擞,斗志昂然。
他还在韩世的茶中下了巴豆,四叔他不敢惹,但韩世是不敢动他的。可怜韩大人躲在茅厕里头迟迟不出,上吐下泻,就连面色也变得蜡黄难看。
上了岸,伙食便比在船上要丰厚了许多,韩世看着满桌的精致菜肴,却是连尝鲜的份儿都没有,不由心里更是恨得牙痒痒。
小美人对自个儿的战果十分满意,却不料自己也中了招。
素来送到他嘴边的食物都是由刘仅亲自用银针试了的,刘仅是他的贴身侍卫,因着水土不服便由柳暗来接班,那一日,小美人喝下的红枣粥中,掺了毒药。
当他再度醒过来的时候,是在阴暗潮湿的地窖里。
伸手摸到了湿冷的菌类,小美人惊骇得脸色煞白,他不由嫌恶的甩动手腕,可是肢节方动,他便愣住了。
手上被铁链子缠着,他能够触及到的地方只有短短的几寸。
环顾四周,他确定了自己被关在一个铁笼子里,这样的铁笼子,是宫中拿来关押猛兽的。
铁笼之前,他的四叔正悠闲的喝着茶。
“衣服要多备几套,如何?你还穿的习惯吗?”
很显然,四叔并不是在同他说话。
小美人半眯着眼,从黑漆漆的铁栏中向外看去,乌蒙蒙的光亮里,他看见四叔的身边站了一位沉默的少年。
此刻,他正穿着华丽的衣裳,一头黑发被梳理得整齐发亮,额前佩着一块黑玉,少年的浑身散发出遮掩不住的贵气。
“王……王爷。”少年抬起了头。
背光之下,依然能看得出那是一张棱角十分温暖的脸蛋儿,长的必定也不难看,少年纠缠着十指,怯懦的道:“我……”
“从现在开始你要叫我四叔。”另一道声音冷冽刺耳。
“可,可是……我,我还是做不来。”少年十分诚实的仰头说道。
“做不来也得做!”方才还平稳的嗓音顿时加了凌厉,逍遥王轻松的拎起少年的衣领,威吓道,“你要记住,从现在起,你就是朱樾!是未来的皇上!我是你的四叔。你最信任的人!你要是不从,你的娘亲……就会被卖进青楼里头!”
“是……是,奴才……不,小王……小王知道了。”少年手足无措道。
逍遥王满意的放开他。
而这时,小美人也终于看清了少年的面目。
那张清秀得有些美丽的脸庞,和他一模一样!
明月听到这里,惊诧得打断了他:“等等,你说……你……你是皇上?”
“怎么,不是觉得我身上多了一项可以考虑的优点?”萧美人笑问。
明月扯了扯嘴角:“接着往下说。”
……
小美人已经不记得被关在这铁笼子里有多久了,恍惚是几个时辰,又恍惚有几年这样长的时光。
四叔又带着少年过来看他,当他醒着的时候,四叔便会让少年好好的看着他的眼睛,好好的学习他的言行举止。
少年的举动一日比一日更像他。
甚至连眸中盛气凌人的神采也学的有些像了。
四叔不在的时候,小美人会呐喊求救,然后,他便会遭到侍卫的毒打。那些生长着新鲜荆棘的鞭子,每挥下去,都会带着皮肉翻卷的疼痛。
这种痛,每到午夜梦回,依然还萦绕在他的肌肤间,故以他的睡眠都很浅。
萧美人将手上的疤痕呈给她看:“你可以摸一摸。”
明月有些惶恐,像是怕弄疼了他,只在那交错的伤疤上轻轻的安抚。
这样温柔的抚摸着,她才晓得原来萧美人的皮肤并没有看上去那般细滑。
“这道疤子都是那些禽兽打的吗?”她看着他,眼中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些许心疼。
萧美人盖上衣袖,安详的摇了摇头:“不,这是被柳暗挑了的。”
经他这般一说,明月才想起来留下疤痕的地方恰巧都是经脉之处。
看着苍茫的天色,萧美人悄悄的站在了她的身旁,与她一齐沐浴着昏黄的光。
“我最痛苦的那一日,天上也有这样的稠红的光。”
萧美人弯起了眉眼。
……
大概是四叔再也用不着他了。
小美人被几个汉子从铁笼里架了出来,出牢房的时候,他远远的就看见了刘仅。金盔铁甲的刘仅怀中抱着锋利的大刀,好不威风。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气力,小美人咬着牙就挣开了拎着他的汉子。
他急急的赤着脚就往刘仅那边扑去,可是,脚上被绳子缠住了,他只飞出半尺便摔在地上。
“刘统领!”趁着还未被抓回去的时候小美人用足力大喊一声。
站在少年身旁的刘仅面容端肃的回头瞧他。
“王爷……这是?”
小美人满怀希冀,可他听到的却是四叔冷声的阻拦:“不过是个不知悔改的小贼,衙役们正要押他去服刑。刘统领不必在乎这些旁的,免得耽误了时辰。”
刘仅深思片刻,目光游离的又扭过头:“不知他偷了何物要受这样重的责罚?他还只是个孩子,看起来年龄应当才于二皇子一般大。皇上素以宽和待人,王爷……”
刘仅不认识他了吗?
小美人伸手看了看自己满是污垢的掌心。
是啊!他忘记了自己此刻这番落魄的模样,发丝凌乱,早就高高肿起的脸上点缀着几颗红点子,上头还有未干的血迹。无情的镣铐正犹如那怪兽的爪牙,他已浑然是个囚犯的模样。
“刘统领!”而他的好四叔正恼怒的尖着嗓子,睨视着刘仅,“别以为你为皇上跑了几次腿就真的是皇上的知心人了,二皇子的疹子若治不好,你担当的起吗?”
“这……”小美人看到刘仅在动摇。
那位裹着厚重夹袄的少年闻言抖的越发的厉害,鱼白的天光衬得他的容貌姣好的如同一位女子,只是脸上此刻爬了几颗风疹,于是少年把帽子压得更低,只露出明亮亮的双眼。
那双眼看着他,眸中皆是愧疚。
“我才是朱樾……我才是!”只可惜小美人的愤怒最后也不过成了被人捂在喉头的嘤咛。
道上的车队已缓慢的启程了。
而他,则是被带到了一片田埂之前。
夕阳晚照,眼前的鱼塘和芦苇也披上了金辉,小美人只听见身后的人嘀嘀咕咕道:“现在怎么办?柳暗大人可有吩咐你怎么处理这小子?”
“我只听说这孩子留不得……咱们还是在这儿等上一会儿。等柳暗大人送二皇子出了城,必会再折回来的。”
“容儿……容儿……你在哪儿?快出来,别跟娘捉迷藏了,容儿……”
远处不知谁家的娘亲正在呼唤着孩子回家。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血红的地平线上,有一匹高头大马正踏着沙尘向他奔来。
马上的人把手上的枪支一挑,就将他轻而易举的挑在了半空中,柳暗举着他转了几圈,直到他头晕得呻/吟出声,才把他扔在地上。
“柳大人!”两旁的人慌忙伏地叩拜。
柳暗并没有下马,只从腰际取出了一个玉瓶子,投给当中一人:“喂他喝下去!”
“是!”
“不!我不喝!”小美人连连后退。
“你不喝?这可由不得你。”柳暗跳下马,亲自走到他的跟前,然后伸手就擒住了他的下巴。
小美人疼的银牙紧咬,眼里滚着泪花儿,却是不落下来。
“好啊,你倒是有些骨气。来,把鹤顶红给我。”柳暗掰开了他的嘴,手背一疼,措不及防的被尖锐的牙齿咬住了。他看见少年的目光,寒冷得像是极地中的冰剑。
柳暗疼的伸腿将他踢出很远。
小小的少年滚在地上,沾了满身的泥巴,可怜的像个乞丐。
“哼!既然你不想死的痛快,那我就让你尝尝筋脉寸断的滋味。”这种手段柳暗用了不下百次。
他一把拎起小美人的衣襟,足尖用力的在他腹上反复的揉搓。
小美人痛得几乎岔气。
可痛苦才刚刚开始,接下来,他又挨了一掌,混沌之际,他看见柳暗摸出了鞋底的匕首。
匕首覆上他的手腕,柳暗找的十分精确,眨眼之间,他便体会到了生不如死的感觉,手上的疼痛已经超出了他能承受的范围。
他几乎以为,自己就快要爆炸了。
接着是另一只手,左脚,右脚。
一番下来,小美人已经死去活来数回。每每再他以为不能再疼的时候,身体里就会掀起另一波更厉害的疼痛。
朦胧之间,他看见柳暗身旁有另一重人影。
“大人,一切已办妥。”
“嗯。”那个人抽出帕子拭了拭自己的手指,神色高傲,“柳暗,做的好。二皇子往后一定会重用你的。”
“是。”
“哼。皇上突然病危,看来二皇子要提早上位了啊。”
……
故事终于说完了,萧美人活动手腕,俯身看着陷入沉默的明月。
“听过这个故事的人,都死了。”
“啊!”明月这才缓过神,对上了他带着捉弄之意的眸子,“我……我也会死吗?”
“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先心疼我吗?”萧美人挑眉,“放心,只要有我在,你就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