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万贞儿长舒一口气,抬手从容抹去脸上的血痕,转身看着呆在原地的朱见深笑道:“臣妾已将宵小亲手处死,陛下尽可安心了。”
见朱见深皱眉并无反应,她走上前软软倚在朱见深胸口,将剑塞到他手中,柔荑摩挲着他的侧颈仰首甜甜笑道:“陛下可想赐臣妾一死?臣妾就在你怀中,任君处置。”
“为什么?为什么?”朱见深松开手,但凭虹口落地,百念皆灰的绝望眼神带着仅剩的悲伤覆泪而下,向后退了几步,带着决堤的伤心准备离去。
“你怕什么?”万贞儿捡起地上的剑,笑的依旧灿烂,只是奔涌而出的泪水滑过嘴角。她缓缓抚着剑身道:“你当初那么狠心,不也平静地杀了梓龑和佑森么?这些年,你后宫新人不断,还会害怕?还会内疚么?不,你不会的,你不会像我这样每日都活在痛苦之中。我身心焦灼,只求一死解脱,你却还要把我困在这深宫之中,每日看你跟不同的女人欢好!”
“我……”朱见深止住脚步,不敢转身看她悲戚含泪的杏眸,只是缓缓叹出,“我是爱……”
“爱?哈哈!”万贞儿寒笑道,“你就像是虚伪的商王武丁,嘴上说着只爱妇好一个,却依旧娶了成百上千的女人!”
“为何到了今天你还不明白!”朱见深转身想倾心申诉却看见亮金色的凤袍早已染上大片血红。她颤抖的手紧握着那根原本由他亲手雕刻、为她戴在鬓畔的白玉簪子,而今却直直插在她胸口,伴着涌出的大片红液。她,笑得依旧娇艳美好。
“太医……太医……”他怒瞪双眸,浑身颤抖得几乎说不出声,跪扑上前,抱住她后倒的娇躯。随心跳不断横流的血液别样醒目,他蠕动的嘴唇却说不出半个字。
万贞儿沾满鲜血的手轻抚他的侧脸,缓缓叫着他的名字笑道:“浚……你竟还会哭?”
“贞儿……”朱见深呜咽出声,止不的泪水流过万贞儿指尖,伴着耀眼的血液渗透金丝织成的凤凰。
浑身如置冰窖,血液倒流着冲刷所有早就该遗忘的仇怨。
万贞儿红着双眼,一丝猩红色血痕溢出她的嘴角,在她的倾世容颜划上曲折的红杏枝。
“浚,从前总是我哄着你睡,这回……你哄哄我吧……”
“太医!太医!”朱见深仰首不断高喊,恐惧撕裂他原本浑厚纯净的嗓音,红若充血的双眼止不住的泪流,战栗着将怀中人不断抱紧。
躲在一旁的两个小太监闻声赶来,见状即刻跑出宫门,一个禀报梁芳,一个踉跄着火速跑去了太医院。
“可笑……”万贞儿用尽力气挪动着脖颈靠在朱见深的肩窝,笑靥如花,气若游丝:“可笑妾此一生……自以为你当真会爱。”
“我爱你!你的人,你的心,每一寸发丝,每一次眨眼,每一声叹息,都刻在岁月里,镌在我心上。你不许死!没有朕的允许,你哪也不许去!你若是敢……我就杀尽万氏族人!你、你听见了吗!”朱见深收紧臂膀,用尽全力拥着这个思念整整二十五年却不敢相见的唯一爱人。
痛心得几乎无法喘息,看着她浅浅的笑容居然灵魂都在抽搐着阵痛。
万贞儿声音渐弱,眨着双眼,大口喘息努力说道,“若有来世,愿我不再为妃……你……你不再为帝,许可……永不相……负……”
她垂下一直高傲的头,原本流光秋水的狐眸也沉沉闭上。她解脱了,在爱人最爱的时刻,死在他怀中。没有怨恨,没有孤寂,只有这个迟来了二十五年的怀抱。
泪水不知为何而止,呆坐的他就像雕塑一般静静地看着怀中像是酣睡如初的妻子。殿外起此彼伏的虚假哭声和呼喊声也仿佛寂静一片,能听到的只有随跃动而阵痛的心跳。
从午时到子夜,短短半日却酷似一世,渐暗的光线夺取所有的生气。他只是跪坐在那里,静静地抱着她,倏地一滴赤色血泪落下,竟和那纱裙融在了一起,再也不分彼此。
心再不会疼了,泪亦不会流,余下的半生岁月也找不到存在的意义。他忽然笑了,轻轻抚着她已经凉透的面颊,沙哑的声音依旧温柔,徐徐道:“你从不寂寞……心里,梦里,光阴里,一直一直……只有你!”止不住血气翻涌,他看着从自己口中溢出的同样猩红的温暖液体,猛然晕厥过去。
猩腥鲜血将纱裙染上最后的热忱,就像朱见深牵着她手登基时穿的那般醒目。那样鲜明的绛红色,融尽了生命所有的热度,将所有情感燃烧得如烈焰光熠。只是那只金凤,却死死定在了原点,再也没有涅槃的决心和机会。
一觉醒来,仿若隔世,朱见深撑住眩晕无力的身躯,强行坐起身来,费尽气力喊道:“小乐子!”
闻此一言,铜门被“咿呀”一声推开,小乐子俯身进门,扑通一声跪倒在朱见深面前。
“怎么了?”朱见深见他神色怪异不由问一句。
“陛下——”小乐子带着哭腔长叹一声,缓缓抬起头,双眼噙泪,轻轻说了一句:“娘娘被匆匆入殓,现下恐怕已经出了侧门了。”
“是谁!是谁!”朱见深从榻上重重跌下,紧抓着小乐子的领子半咳着问:“是谁胆敢!”
“陛下英明怎能不知?”小乐子垂下首,静静抽泣。
“是啊,”朱见深苦笑一声,扶着榻边轻叹,“还能有谁……就这么一刻,她竟都容不下!”
小乐子一晃神的功夫,朱见深早已夺门而出,仅凭着心中信念,一路跌跌撞撞跑去宫门处,远远看到钱徵彬与皇后王媚菡一众人在宫门下争执。
“本宫乃是皇后,你竟敢不遵懿旨!”王媚菡指着钱徵彬厉声吼道,美丽面孔此刻狰狞不堪,怒睁的双眸配上凌厉眼神像是从地狱来的妖魔。
“臣乃是午门将军,自然得遵娘娘之令。不过,贵妃生前统辖六宫,享国母尊荣,臣只位居二品,不敢擅自处理国母事宜。依臣之见,还是等圣上下旨为宜。”钱徵彬抱拳相应,态度不卑不亢。
“钱徵彬,你不过是万氏余孽,能压得住本宫一时,难道还想压制本宫一世!你与万氏合谋,杀害数位姐姐,本宫没跟你算账也就罢了,你到现在还敢摆官威!竟然还敢用圣上压本宫!”王媚菡急怒,竟动手向钱徵彬面上打去。
“住手!”朱见深拉住她的手,狠狠打下一巴掌,“毒妇!其心可诛!”
“圣……圣上……”王媚菡惊诧地捂住脸跪倒一旁,支吾不言。
“贞儿!贞儿……”朱见深声声喃道,转身推着棺盖,怎料王媚菡早已让人将棺椁定死,朱见深就算拼尽全力也无法将其推开。倒是钱徵彬奋力将鎏金刀鞘插入棺椁,双臂用力一锹,竟生生将如毛众多的大钉与棺盖分离。
“贞儿,他们竟敢……竟然敢如此对你!”朱见深抱起空空棺椁中一身素服、披头散发的万贞儿,再看看一旁掉落的如覆刺毛的薄木棺盖,忍下锥心疼痛,定定心神,喑哑嗓音道:“皇后王氏,目无主上,戕害妃嫔,其心之毒万不可为一国之母。即日起,削其品阶,废其位,入慎刑司乱棍打死,拖出宫去。家中男子,凡年满十四者……”
“父皇!父皇!”一个小小人影挣脱乳母之手从远处跑来,竟是王媚菡养子朱佑樘,他跑到朱见深身旁不住叩头乞求道:“父皇,母后只是一时糊涂,怎至如此酷刑?父皇一直教导孩儿行孝悌之义,对臣民持宽厚之心,怎的还忍心夺去孩儿母亲?孩儿生母病体羸弱,自孩儿为母后收养,母后一直对孩儿视如己出,不辞辛苦,体贴备至。父皇就当她是功过相抵,从轻发落吧,父皇。”
她竟安排一个孩子小小年纪目睹这一切,再让他为自己求情。皇后你好狠毒的心!朱见深长叹一声,尽力抱起万贞儿至小乐子命人抬来的御轿上,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闭目徐徐道:“钱卿听旨。”
“臣在。”钱徵彬至轿旁拱手跪下。
“即日起,皇后削去品阶,只留其位,圈禁于静怡轩中,命梁芳伺候,死后葬入妃陵。无朕令,再不许人探望,其家人发配边疆为奴,永不许回京!皇子朱佑樘迁回宫中,由其生母纪氏抚养。由你,出任太傅,悉心教导,不可有违。”言罢,他摆手令轿辇前行。
“臣领旨,叩谢皇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钱徵彬朗声应道。
世上只有两种东西最宝贵:永远失去和从未得到。岁月总是教人成长,总是轻易带走最宝贵的东西,人如此,情亦如此。
纪妃在诡谲后宫中韬晦半生,却也只是皇子朱佑樘的生母,一直渴盼的君王爱恋从未驾临。
“娘娘,陛下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否则立斩不赦。”钱徵彬依皇命守卫着安放万贞儿尸身的冰室,冷着面孔对前来看望朱见深的纪氏回禀道。
“陛下伤心,本宫能够体会,只是陛下怎么会糊涂到要追封她为后?现在闹得满朝风雨,大臣上书不断,难道圣上都视而不见么?”传言缠绵病榻,羸弱如纪妃,得知自己儿子登基有望,却也原形毕露至此。
钱徵彬扶刀挡在门中央,言简意赅,“陛下今日早晨已正式追封贵妃为恭肃皇贵妃,您尽可放心离去了。”
“皇贵妃?从古至今哪有这个称呼?本宫要见陛下,你快让开!”纪妃边说边大步晃过,企图强行闯进了冰室之中。
“娘娘,”钱徵彬拔刀出鞘,誓死捍卫圣旨的举动倒是震得纪妃向后退了一步,只见他叹息着说道,“微臣可以让您进去,不过请您竭力劝谏圣上,莫要沉沦伤痛之中而荒废了朝政,国不可一日无君!”
纪妃怎么也没想到,原本将其视为万贞儿一党的午门将军竟能如此忠君爱国,点了点头算是答应。钱徵彬立刻收刀入鞘,扬手让锦衣卫闪开路纵她进冰库。
待走到冰室的最里面,唯见朱见深披着裘衣,坐在冰玉寒床之上,怀中拥着早已僵硬的万贞儿,动作亲昵,目光温柔,仿佛她只是略微贪睡的少女,他正耐心等待她苏醒。
浓墨色皮裘衣让本就久病未愈的朱见深苍白的脸庞更显憔悴得毫无血色,若不是他偶尔呼出的白气,任谁也瞧不出那竟是个活人。
“臣妾叩见陛下,”纪妃跪在朱见深身前,口中不断吐出白色暖气,冰室内突然降低的温度让她瑟缩着蹙眉道,“陛下,您已经月余未曾上朝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嘘——”朱见深看着怀中人轻声含笑道,“你会吵到她的!”
“陛下,贵妃早已仙去,您不能沉溺于悲恸中不能自拔,不顾龙体、不闻天下!”许是嫉妒,许是憎恶,一向缄默维诺的纪妃壮起胆子起身上前,紧握着朱见深的手说,“贵妃早该入土为安,您也要顾全大局,不可再一意孤行了呀!”
朱见深一挥袖,推倒纪妃,面寒如霜,半咳道:“万氏早已封为皇贵妃,位同正宫,是要与朕同日下葬陵寝的!你再敢出言不逊,朕即刻废了你的妃位!”
“圣上!”纪妃跪走上前含泪而泣道,“为什么?为什么臣妾尽心侍奉、倾心相许,为您付出半生,却抵不过一具早已冰冷的尸体!”
“尸体……”朱见深皱起剑眉,抚摸着万贞儿的脸庞,浓郁温情的眼神像是沼泽让人愈陷愈深,低声细语徐徐道,“你爱过么?你不会懂爱人的滋味,更加不能体会眼睁睁地看着钟爱的人,在你怀里流干鲜血,慢慢凉透……我爱了她一生,却也害了她一生,更让她苦守二十五年寂寞……咳咳咳……”
二十五年前湿寒落下的病根让他不停咳嗽,几滴红迹沾到了万贞儿的面上。他极力忍耐,将她缓缓放进冰棺之中,又微笑着为她抹净脸庞,最终忍不住,奔出门外,止不住的咳嗽伴着不停喷出的血沫。
“圣上!您这是怎么?”纪妃也被眼前的这一幕吓着了,立刻跑上前扶住倾倒的朱见深大喊道,“宣太医!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