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贞儿绕过屏风,还未说出话,朱见深便三步并两走上前,张开双臂紧拥佳人,左颊触着她绘有紫金牡丹的额头,不住轻声叹息。
暖暖的怀抱,细细的鼻息,沉稳的心跳,让人心安。
“圣上,”万贞儿也拥着他,软软笑道,眼神一凛,其余宫人皆授意行礼迅速退下。她的声音柔若春风和煦:“这是怎么了?”
朱见深又将手臂收紧了些,微蹙着眉,看着她如玉的侧颜带着些许悸动心情,叹息道,“你都不知道这如山般的奏折有多让朕厌烦!朕已经一天都没见你了,好想你。”
听着他的赤子心声,万贞儿发自心底微笑道:“圣上还像小时候一样,片刻都离不得臣妾。”
朱见深虽是周蕙亲生之子,但自诞下便是由当时只有十六岁的万贞儿贴身照料。
“朕让小乐子去长春宫找你,你去哪了,让朕苦等许久。”朱见深松开臂膀,捧着万贞儿的脸仔细端详,却渐渐将眉蹙紧,紧张的心绪让凤眸中光熠珊珊。
双眉紧蹙,他再次将她紧箍在怀中,略带叹惜地说:“贞儿,这江山、这龙座、这条命,都比过你,你答应朕,永远陪在朕的身边,哪也不许去!”
“浚,还记得小时候我唱给你的《长干行》么?”万贞儿虽不明他这突然而来的话语因自何由,仍旧轻拍着他的背,唤着他的乳名,像是安慰一般浅浅吟唱道:“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我与你,本就是青梅竹马的情分,且已半生相伴,我怎舍得离你而去?”
朱见深扑哧笑出声,伏在她耳边调笑,惹得万贞儿娇嗔着推开,而又莞尔一笑拉着他的手来到大殿门口,指着齐齐跪在地上的十五个秀女笑道,“浚,这些是太后让我带来,给你充实后宫。”
万贞儿毫不避忌地在众人面前直呼圣上名讳,且亲昵地称彼此“你”、“我”,无疑是在炫耀自己在后宫、在圣上心中独一无二的地位。
“贞儿,你是信不过朕么?”朱见深突然冷下脸来,松开原本紧握的手,低沉的嗓音略带怒气地对着众人下旨,“都退下,朕今后都不再选妃,你们各自出宫去吧。”说完便转身独自走进殿内。
早料到如此,这般由皇帝亲自下旨,也算是对周太后有所交代。
万贞儿如玉柔荑轻轻一挥,松了口气般轻快道:“都退下吧,莫让圣上烦心才是。”
“是。”众人虽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怎奈万贞儿已然陪伴圣上整整十七年,她比谁都了解圣上心性,像其左膀右臂。
折回殿中,朱见深就像小孩子耍性子,一味只顾低头批奏折,就连万贞儿将茶水都放在了他手边,他也默不作声。
“哎——”万贞儿见状,故意长叹一声,放下手上的东西,缓缓向殿外走去。
“站住,”朱见深“啪”地放下朱笔,走上前拥着万贞儿的盈盈细腰,头靠在她肩上,像是撒娇一般,“你都不想我么?”
万贞儿心中暗自一喜,面上依旧无恙,还惆怅地长叹一声。这立刻引来朱见深的不悦,他贴着万贞儿的鬓角,轻吻着她的耳廓,低沉的声音仿若食人心魄的催魂曲,“朕不在,你也寂寞,对不对?”
“我心中有你,并不寂寞。”狐眸平静得像一汪秋水,她从容道,“你刚刚看到了么?她们不过是待召,却个个衣着丝缕、披金戴银,想来这后宫的女人该是多么风光?”
“无论她们多么风光,”朱见深微眯着双眼,细细地亲吻着万贞儿的脖颈,虔诚得像是教徒,温热的语调还似醉人美酒,“我只看得到你一个。”
万贞儿倏地推开朱见深的双臂,猛然转身跪在地上,大声喊道:“臣妾有罪,请圣上饶恕。”
“快起来,怎么了?”说罢,朱见深拉起似柳娇躯入怀,赶紧劝慰道:“无论你做错什么,我都会原谅你。这般猛跪下去,膝盖不疼么!”
“我——”万贞儿抬眼看着朱见深,狐眼含泪哽咽道:“去了静怡轩。太后虽将其闲置一旁,但是……浚,钱氏再怎么说也是先皇皇后,你名义上的嫡母,又在夺位之争中襄助。她的父亲现在朝中虽无权势却也是同门遍布,侄子又是午门将军……如今,乍暖还寒,她却连喝杯热水也要看宫人眼色。”
“是么?”超出万贞儿设想中的平静,收起原本的笑容,朱见深凝重的神情让人捉摸不定。
“圣上以仁孝治天下,不如就再施恩吧。满朝大臣和百姓一定更加拥戴,你的皇位也会更加稳固。”万贞儿一针见血,说出古往今来所有皇帝的渴求,静静在一旁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
朱见深转身踱了几步,下垂的眼睑遮住腾升的煞气。不过片刻,他浅笑着回头恍若换脸,再次拥住万贞儿笑道:“朕依你便是”。
次日,钱氏熙冉,敬为太后,居永和宫。
这天清晨,朱见深如往常一样跪坐在雀羽软垫上,为身前端坐雕花铜镜前的万贞儿梳头。
晨光像是轻薄的丝缎,从窗棂铺开至整个宫室,让一切如梦似幻。鹅黄色柔光将她的侧颜映衬得美如画中仙,沾着胭脂轻涂丰唇的手像是舞蹈,缓若涓涓细流。
他捧着她如丝缎一般的墨发,用象牙梳轻轻梳着,看着眼前愈发雍容华美的万贞儿不自主微笑。
“你笑什么?”万贞儿放下手上的胭脂露,脉脉含春的明眸从镜中望着他问道。
“你立了大功,在想怎么赏你。”朱见深放下梳子,拿起妆台上朝鲜进贡的墨黛为她双眉添上浅浅黑色。
“哦?”万贞儿闭上双眼享受着帝王贴心的服务,轻声应道。
“你让我重查于谦一案,又为代宗恢复帝号重修陵墓,现下都有了些眉目,大臣纷纷激赞不已。如今又迎钱太后入住永和,朝野上下一片称赞之声,百姓也都口耳相传:成化之治。”将眉画好,朱见深放下眉笔,抬起她的下巴笑道,“所以朕想晋你为贵妃,你的父亲兄弟也都会各有晋封。”
万贞儿低着头略略沉吟,思忖片刻,终是没有说什么。
“怎么?不高兴么?”朱见深本以为一人得道鸡犬飞升的做法一定会博得美人一笑,没想到她竟如此淡然。
“臣妾是陛下的妻子,陛下厚赏,臣妾自然高兴。只是,”万贞儿靠在他怀中微笑着看着他说,“臣妾父亲、兄弟实在没什么治国理事的本事,还望圣上不要给他们过高、过重要的官职。”
朱见深听闻立刻抱她坐在自己的腿上,拥着她的肩膀,笑意从眼眸中透出,嘴上不住夸奖:“朕的贵妃果然名不虚传,雍肃持身、温恭慧谦!”
“时辰不早了,圣上先去上朝。臣妾虽有圣上特许可以不向两位太后行晨昏定省之礼,但两位太后都已年老。臣妾让人炖了血燕乳鸽,想多陪陪她们,圣上就安心处理政事吧。”万贞儿乖顺答道。
早膳过后。
钱太后命人传万贞儿入宫,说是有要紧事。万贞儿立刻会意,让抬轿辇的奴才先行回宫,自己只携婢女月儿、首领太监梁芳前往永和宫中。
钱熙冉遣走了所有奴才,告知一件让万贞儿如坠深渊的事:周太后已选年纪不过十八的吴氏嘉颖入宫为后,一切礼仪准备皆已妥当,且圣上已允。
直到现在万贞儿才明白为何朱见深会突然给自己那么多赏赐荣耀,什么贵妃尊荣、什么抬高家室全是故作委蛇!究竟是安慰,是歉疚,还是补偿?
他第一抱紧自己狠狠吻下的温热仿佛还停留在唇齿之间;自己因怀上他的孩子,害他被周蕙打到遍体鳞伤的锥心之痛还在隐隐发疼;他牵着自己的手参加登基大典的荣耀还刻在不久的记忆之中。
他说过,这辈子只有她一人!他说过,她比江山和性命都重要!到了如今却要另娶她人,把原本属于她的位置殷勤相送!
忍不住的不甘伴着泪水倾盆,径自在这少人经过的御花园万春亭,她喝退左右尽情宣泄。
“贞妹妹?”一记熟悉男音传入耳中,不是吩咐任何人不许靠近么,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不遵懿旨?万贞儿抬袖迅速的擦掉泪珠,回头正想发火却看见他——赐跨刀午门将军钱徵彬,亦是当今钱太后的亲侄子。
“彬哥?”万贞儿收起眼泪勉强笑道,从小在宫中当差的他们一同长大,钱太后得势之时,钱徵彬还多次相助。
“圣上已然下旨,如今该称贵妃娘娘了。”身型高大的钱徵彬身披甲胄,一把鎏金长刀斜跨一旁,在阳光的映衬下显得英伟非常。“怎的受了点委屈还是这般躲起来默默抽泣,哪里还见得贵妃浩浩架势?我倒不敢相认了!”钱徵彬走上前从怀中拿出丝帕递上,阳光笑容可褪尽心中阴霾。
万贞儿被他逗得“哧”的笑出声,回道:“你不也升为侍卫总管么?以后还要多多仰仗钱大人才是,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二人还像儿时那般开朗相谈,殊不知这一幕偏落在久寻万贞儿不得又偶然经过的朱见深眼中却是妒火万丈!
看着圣上咬紧牙根,静静拂袖而去,梁芳心中大惊,直至跪下地上半晌没有想到应对的法子。
待万贞儿和儿时玩伴笑谈过后,梁芳便急匆匆向万贞儿回禀圣上已经来过,没想到万贞儿只是轻哼一声,对他笑道:“原先那批秀女在哪?带本宫前去。”
“娘娘,已近午时,不如……先用膳吧?”梁芳关切道,想让万贞儿趁着一同午膳的功夫也好安抚圣上。
“梁芳,你与本宫一同在宫中长大,该清楚本宫的脾性。”万贞儿哪能不晓得他的心思,却只是扶着月儿的手冷冷道,“带路。”
“是,娘娘这边请。”梁芳低眉垂首,恭敬地低头在前方领路。
“滚!都给朕滚!”一回到养心殿朱见深看着半桌的奏折心火更盛,一拂袖扫掉桌上之物轰走所有宫人。
从没见过圣上发火的小乐子吓得脸色苍白,心中不禁暗念:圣上这是去了哪了,怎的回来就生这么大的气?
“乐公公,圣上这是怎么了?奴才来,不懂规矩,怕不知是哪里错了,还请公公不吝指点。”一旁年轻的小太监略直起腰板抬头问着静立殿门口紧皱眉头的小乐子。
“不干你的事,能让圣上生气的事很多。你没瞧见近些日子的奏折堆得像座小山似的?圣上心烦啊!”小乐子叹道,又指令几个机灵的小太监小声吩咐:“去长春宫请贵妃娘娘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