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破灭后，越国成为九州大地上的唯一霸主，仅仅一年，战乱留下来的烂摊子就被南无崖收拾妥了。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大臣们就操起后宫的心来了。

　　因为南无崖性情阴晴不定，这一年除了政务就不再见人，故而谁也不敢上书谏言。南无崖后宫原也不缺人，只是灭了楚国后他突然不爱往后宫去了，后宫又群龙无首，一年里斗死了大半。

　　这年年尾，天下正准备大庆国定民安，突然册封秦璇为夫人的旨意就下来了。按南无崖的后宫封制，夫人总共两人，另一位是宰相之女袁氏，赐号贤。

　　第二年一开春，贤夫人做主为后宫添人，国中凡适龄未婚女子均待选。层层选了半年，才留了两百人进宫，贤夫人按姿色、人品、才艺挑选了二十人，其余的分在各司各局做宫奴。

　　名单定下来后又送给秦璇过目，秦璇看了位份高的几个嫔妃，就丢开手不问了。

　　这天南无崖无事，在御花园的山石上喝酒，底下一群蓝衣宫女在剪花草，以为四下无人就低语起来。

　　“你们可知道湘美人罚了司膳局的怡儿？”

　　“哪个怡儿？”

　　头戴着一朵朱花的宫女笑道：“新选进来的那个！长得天仙似的，怎么就挨了罚？”

　　这宫女一发话，别人再不敢卖关子，忙忙道：“说是送错了点心，可听旁人说啊，是湘美人眼红她貌美，怕她撞见皇上。这不，方姑姑也不派她送东西了，只留在厨房里头。不过这怡儿一手厨艺倒是好。”

　　“可惜了。”戴珠花的宫女摇摇头，兴趣平平。

　　“说来奇怪。”有人接了句，“她做得许多吃食我们都不曾听过，什么碧玉梨丝糕……”

　　南无崖本来喝多了，懒懒地晒太阳，听到这突然眼一睁，出神了一会，摇摇头又闭上了眼。

　　下午太监来问晚膳，大太监正在一旁说菜名，南无崖突然道：“叫司膳房加一碟碧玉梨丝糕。”

　　到了晚膳时，贤夫人来请，南无崖就过去了，这碧玉梨丝糕也就抛在脑后了。过了好几日才想起来，又传了一回，尝过后觉得味道分外熟悉，不禁失神。

　　难道如颜还活着？

　　可当初他明明在山崖下看到了楚国帝与后的合墓，连棺他也掘开确认过的。

　　南无崖放下筷子，久久无言。

　　他不知道的是，墓的确是帝后合葬之墓，可那后，却不是柳如颜。

　　原来当初骆赋彦和柳如颜跌落悬崖，骆赋彦当场毙命，柳如颜却被他护在怀里，未至于丧命。

　　后来楚国的忠臣拼死抬来了柳如仙的棺材，和骆赋彦一同葬在这，好让他泉下有人陪伴。

　　南无崖剧痛之下也没有想过，当时柳如颜身份并不为人所知，怎么会以皇后名义下葬？

　　柳如颜当时崖下隐居的高人救了，因伤了头，不记得事了。那高人年事已高，就将她推荐给膝下无人的结拜兄弟做义女，柳如颜不好拒绝，就来到那孟家。接着宫里征选又入了宫，因为家室单薄，年龄又大，所以没有选上，落在了司膳房。

　　得罪了湘美人后，她整日只在厨房做点心，满屋子甜香染得她身上也是甜香扑鼻。

　　这天她刚睡下不久，脑中又闪过几个人影，心里一惊，睡意全无。

　　不是第一次这样了，她时不时会想起一些梦一样的事，一睁眼却又记不清了。但每梦到一次，那种锥心刺骨之痛就让她蜷缩成一团，眼泪不止。

　　柳如颜擦了泪，见人都睡了，就悄悄摸索着往门外去了。

　　春末夏初的夜甚是凉爽，她披了件薄衫，赤着脚在门口站着，一抬头看平时风果子的阁楼忘了落锁，就溜了进去。

　　那楼有七层，顶上还有亭子，赏月喝酒都是风雅之所。

　　柳如颜先在下面站了站，看头三层的果子是快风干的，就想往上寻鲜果子吃。走到第六层，果然看见一排鲜莓，红晶晶的，抓了一捧想坐下来吃。

　　突然听到头顶一声响，像是什么银器摔了，怀疑上面有人，就轻手轻脚地附在楼梯上听。

　　“什么人！”

　　一声低喝，如寒气逼人的匕首刺进柳如颜身体，她一颤，也不敢躲，赶紧走上去。

　　月光下，那男子一身白衣，一手吊着银杯，一手衔着鲜莓，躺在长椅上，身段如女子般柔软。丹凤眼冷冷地瞥过来，双唇嫣红如染了鲜莓的颜色。

　　柳如颜怔怔地望着他，脑中闪过什么，却立刻又消失无踪，任她拼尽力气也抓不住。

　　两人都没注意到对方眼里的错愕，只是脑中轰然空白，天地静寂。好一会儿，南无崖才皱着眉问：“你是谁？”

　　柳如颜回过神来，看他一身白衣就知道不是干脏活的奴才辈，再看手里的银杯，必定是贵人。越国又没有王爷，那此人必定是皇上了。

　　想通了，她才施礼道：“回皇上，奴婢司膳局孟****。”

　　原来柳如颜到了孟家后，自己没有名字，孟家原来有个女儿叫孟怡，得病早逝，得了柳如颜这个义女，就觉是复得孟怡，故取名孟****，复怡之意。

　　“孟****。”南无崖重复了一遍，知道不可能是柳如颜，才摇摇头，又问：“你倒是聪明。何时入宫的？”

　　柳如颜定了神，“今年随大选才入宫。”

　　南无崖打量了她一遍，疑惑道：“既然大选，你容貌才智均不差，怎么落选了？”话里以为是贤夫人或者秦夫人嫉妒她貌美，不满起来。

　　“奴婢家境微薄，年岁又偏大，故而落选。”

　　“你是哪家的？今年多大？”能进宫的家里都是六品以上，大家的女儿很少有晚嫁的，这孟氏倒是奇怪。

　　“奴婢今年十七，家中是五品文书孟家。”柳如颜年岁不知，孟家看她应有十八了，不过为了入选才谎报了十七。当初验身时发现她非处子，但会些武功，就以练武落红为由，胡乱花银票搪塞了。

　　入选的嫔妃都在十四五，她自然显得“老”了。

　　南无崖听了知道不是二夫人作乱，才又问：“你在司膳局？那碧玉梨丝糕就是你做的？”

　　“是。”柳如颜疑惑：御膳房尽是名厨，司膳局也能手不少，怎的这一道碧玉梨丝糕就让皇上念念不忘了？

　　“这碧玉梨丝糕是楚国点心，你怎么会做的？”

　　楚国……柳如颜脑中一闪，下意识地要回避：“奴婢，奴婢在家中闲书里学的，因……因母亲爱吃，所以学会了。”

　　南无崖突然觉得失望，挥挥手让她赶紧回去吧。

　　那一晚，柳如颜翻来覆去脑中都是那雪白的人影，拈着银杯，鲜莓的颜色从他唇瓣染到了她脸颊上。那眼角的寒意和眼里的沉痛，复杂的眼神让人没由来心里刺痛。

　　第二****夜半出门的消息让方姑姑知道了，按着湘美人的意思，把她撵去洗刷，连灶台都沾不上了。

　　她一来，洗刷的活计突然成倍地增加了，忙到二更了还没完。月光皎洁，她一身淡绿的麻布衣裳，长发用一支木簪绾着，脸上不施脂粉，别有一番素净之美。

　　“去睡吧。”

　　她吓了一跳，抬头看见熟悉的白衣，忙施礼：“参见皇上。”

　　南无崖瞥了眼盆里的碗碟，认出那是湘美人房里的，不禁勾起冷笑：“美人的碗碟分例似乎太多了。”

　　柳如颜还没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抬头眼前已经只剩清风阵阵了。

　　和柳如颜一起洗刷的有个叫欢婉的丫头，长得也算清秀，所以不为他人所容，和柳如颜颇有些同病相怜之感。

　　“听说，”欢婉压低声音道：“湘美人今儿被降了才人，我看，你今后要好过许多了。”

　　柳如颜一顿，突然想起昨晚的事。他为何帮我？一股甜丝丝的暖流滑过心里。

　　欢婉看她不言语，好奇地看她一眼，却见她脸颊绯红，惊道：“怎么了？”

　　“没……”她赶紧收拾了碗筷。

　　之后半月南无崖没在到过司膳局，倒是柳如颜时时坐在门口发呆，眉心若蹙，满脸春愁，任是谁都看得出是怎么了。

　　这晚欢婉披上衣服来陪她，便问：“你别瞒我，到底思慕的谁？”

　　柳如颜被她问住，半晌才道：“所思非良人。”

　　“是皇上？”欢婉一听也就明了了，也不管柳如颜双颊赤红，一盆冷水就浇了下去：“我劝你收了心吧，否则这宫里容不下你的。方姑姑已经起疑了。再者，你虽然样样出挑，可年岁大了，在宫里可不是新鲜的。”

　　柳如颜冷冷看了她一眼，虽知道她好心，但还是不高兴地进屋了。

　　湘才人的事很快二夫人就打听出来了，袁氏还没放在心上，毕竟“孟****”虽在司膳局，但到底是入了宫选的，身家虽不好，但底子还清白，这样的人掀不起什么风浪的。秦璇也只是骂了句“贱蹄子”就抛开不提了。

　　直到后来有一次秦璇在菜品上看到碧玉梨丝糕，错愕之间问了宫人，才对这个孟****上了心。等心腹把画像捧到她面前时，秦璇突然眼前一黑，扶紧了案几才站稳。

　　柳如颜！

　　她居然活着！

　　往日秦璇是护着柳如颜没错，可那是为了南无崖，否则哪个女人会全心全意为情敌拼命？南无崖好不容易以为柳如颜死了，她不能容忍她再出现！

　　秦璇脸色惨白，缓缓坐在椅子上，想着：杀柳如颜不难，可贸然出手只怕皇上倒心疑，到时候细细查起来……

　　她脑中乱成一团，突然想起一件事。当初柳如颜在南越换脸后一直戴着幂离，南无崖根本没见过她的面容！也许，南无崖根本没认出她！可是，柳如颜会不会已经说了自己的身份？她怎么会进宫？

　　“去查，这个女人打哪儿来的？”

　　不出几天孟****的身世就查了干净，连在进孟家的事都翻出来了。

　　秦璇心里有数，柳如颜八成是摔到脑子不记事了，不过以防万一，这个人还是不能留。

　　“让人把话放出去，就说湘才人是栽在了她手里。”

　　只有将柳如颜置于风口浪尖上，不用她出手，自然有不谙事的动手。

　　昔日她瞧不上后宫的伎俩，不是假清高，只是那人不值得她费心罢了。

　　唾沫星子淹死人。

　　不几天，柳如颜的日子也不好过死来，唯一能给她安慰的就是南无崖偶尔的探访，虽然只有一两次，但她心里欢喜。

　　毕竟是她记忆里的人，见一次总有不一样的感觉，而在旁人的误导下，她也渐渐把这种感觉当作了喜欢……

　　感情总会让冷若冰霜的人心里掀起轩然大波。她开始不甘于司膳局的生活，不甘于南无崖稀少的探访，她本来就是心狠的人，这会子对向她使绊子的人起了杀意。

　　“欢婉。”柳如颜拉着她，“你知道宫里有哪些娘娘吗？”

　　欢婉抬头深深望了她一眼，一脸明了，“位份最高的是二夫人，你知道的。其后还有武昭仪，顾昭仪，杜美人。才人有三人，湘才人你知道，乐才人和吴才人都是好性子。”

　　几天下来，柳如颜对宫里的情形也了解地差不多了。

　　“明天武昭仪的甜食我去送吧。”武昭仪脾气不好，从来大家不愿意去，故而她一开口别人就同意了。

　　柳如颜知道武昭仪曾经被顾昭仪使绊子小产，她们必定不合，如果自己能帮她一把，那武昭仪可是很乐意的。

　　“本宫怎么没见过你？”武昭仪瞥了她一眼，今天她故意打扮地出彩，武昭仪看了就没好气：“水灵灵的人儿，在司膳房可是委屈？”

　　“娘娘说笑了，奴婢孟****，在底下火烤烟熏，哪儿水灵地起来？”她看了武昭仪一眼，果然听到她名字武昭仪的眼神就复杂起来了，她接着道：“比不得娘娘这里的姐姐，都娇嫩，还求娘娘施恩留了奴婢呢。”

　　她这话带着玩笑的意味，浅浅地提醒了武昭仪一句。

　　“本宫这里人有限，加不进来，你还是安心当差吧。”武昭仪不承诺她，但话里还是留了余地的，柳如颜对她一笑，退了出来。

　　这一晚，她坐在门口看月亮，漫天的星星让月亮暗淡许多，在夜空中显得狼狈而凄凉。

　　突然头顶上罩了个人影，柳如颜目光茫然地落在南无崖身上，眼前一亮：“皇上！”

　　南无崖坐下来，“在等我？”他记得许多年前，在万恶谷，柳如颜就是这样坐在山头看月亮，等着在山崖下苦练的大师兄。

　　柳如颜下意识地摇头，却又立刻起身行礼。

　　“最近如何？”南无崖不可见地皱了皱眉，随意在旁边坐下，显然不喜欢她的疏离。

　　“奴婢一切安好。”

　　“朕把你调到身边来如何？”

　　柳如颜一愣，到他身边时时见面自然好，可是……她迅速冷静下来，这样自己太招眼，没有实力又容易招来杀身之祸，实在危险。

　　没有把握的事，她还是喜欢走稳当的路。

　　“谢皇上天恩，只是贤夫人安排奴婢在此处，想来是我没有才能，也不配伺候皇上。”

　　她就是暗示他，自己身在后宫，命也在后宫的娘娘手里，如果贸然调换，必然小命不保。

　　南无崖眸色一冷，贤夫人？袁氏一向处事得当，不争不斗，所以他才放手后宫任她摆布。如今连她也耍起手段了？

　　柳如颜等不到他回话，才意识到他可能多想了，又道：“奴婢到底年岁不符。”

　　越国纵然民风开放，但宫廷有其规矩，在御书房侍候的宫女年岁也不能大于十六。

　　“罢了。”南无崖摆摆手，“风口浪尖的也不好。”

　　没几天，宫里传出消息，武昭仪中了蛊，大病一场。六月，武昭仪的病渐渐痊愈，宫里传出流言，说是顾昭仪对她下的蛊虫。

　　顾家世代养蛊，大大小小的蛊虫不计其数，当初的噬髓蛊的巫女灭亡后，天下就以顾家蛊为王了。

　　柳如颜盘算着，这一次武顾斗得越厉害，她被武氏重用的机会就越大。据说，皇上对顾氏还是有几分情意的，因此武氏只能白白蒙冤。

　　果然，这天她正在后院生火，方姑姑就带着个冷面姑姑来找她，二话没说让她收拾行礼去武氏处。柳如颜想和欢婉道别，但看方姑姑的脸色又不敢说，但是冷面姑姑颇有眼里，对她道：“同姊妹道个别吧，速回。”

　　柳如颜谢过她就要走，方姑姑的声音响起：“侍姑姑，您待人真和气。”

　　冷面姑姑冷笑：“难怪你出不了头！娘娘让我亲自来接的人，你说，她日后是什么前程？”

　　方姑姑唰的白了脸，她心里清楚，之前为了湘美人如何对待的柳如颜。没想到这个“老”美人最后还能出头！

　　另一头，欢婉看到侍姑姑来接人时就明白，柳如颜这一回赌赢了。只是看到她来告别时，不由一愣。这深宫里哪有什么姐妹情深，何况她和柳如颜原就是同病相怜罢了，没想到她还记得来告别。

　　柳如颜把一包碎银子塞到她手里，笑道：“你知道我没什么体己，这些都给你吧，还有几件首饰，算是你我好了一场。”

　　“你出去也要用银子的。”欢婉又塞给她，笑道：“这些首饰你是用不上了，拿出去打发人，那些人也不要的，我就收了。只是，还要留些银子收买人心。”

　　柳如颜想了想，没再推辞，但又道：“等我真成事了，就接你出来。”她不会把欢婉也送到南无崖身边，但调出司膳房找个轻便活还是不难的。

　　欢婉只是一笑，没再说话。

　　柳如颜随着侍姑姑往回走，一个粉衣宫女跟在她身后，年岁很小，带着几分稚气和怯弱。这宫里的宫女都千挑万选，怎么武氏身边留了这么个丫头？虽然心里疑惑，她也没敢问。

　　到了武氏处，武氏正在午休，侍姑姑打发了个宫女送柳如颜去房间，又安排了侍饭的活给她。

　　侍饭的活不过是接菜上菜，伺候主子用菜，因为有机会在皇上面前露脸，故而是个肥差。通常，嫔妃想给皇上送新人，都是安排个侍饭的活，若是不想被争宠，侍饭的宫女就会选个姿色平常的。

　　侍姑姑传话来，让柳如颜先安定下来，明儿再去做活，丫头粉蝶陪她四处熟悉下。

　　“你叫粉蝶？”柳如颜看那小丫头，瓜子脸，身子小小的还未长开，一双眼睛湿漉漉的，看起来楚楚可怜。武昭仪出身武术世家，最不喜欢婀娜娇弱的女子，怎么会留粉蝶这样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