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无自不知其中七鹤与商陆的关系,只将一切当做因缘巧合,顺口提及的李汴生,让商陆更是如遭雷击一般直直跌坐在地,半日回不过神。
是了,一开始清无就说过,七鹤是个厉害的妖精,必须让他用掉些法力趁虚弱时才有得手的机会,而使他虚弱的方法,便是让那些与他交情好的人受难。她开始没想过要杀表哥,只身边实在是找不到第二个那样的人。
怪只怪他命不好,非要去那河边见什么李敬,一脚踩空掉下水,这样好的机会在眼前,她当然是选择上前将爬上岸的人推回河中。更何况她从来寄人篱下,对李家并无好感。
可是,可是弑仙!无意之间竟犯下这么大的罪孽?如果上天降罪,还如何与安郎共度此生……
商陆的心思显然还不及事情发展得快,那清无打着灯笼走近一照,瞧一眼床榻上的病书生就笑道:“哟,这已经断了气嘛,不如我来送小姐一程,黄泉路上好做伴,到时酒仙身边那丫头寻来,我也有说辞,不至于怪罪……”
“大胆恶贼,竟连我等也妄图欺瞒!”
清无道士一句话还未说完,忽见一条白练从屋外凭空劈入,死死绕上脖颈。清无立马意识到是谁,拔剑欲反击,却觉身体无法动弹,见到走进屋的人,才觉骇然,冷汗淋漓。
“我乃蓬莱之翠衣上仙,罪人还不快快伏法,去往地狱受业火灼炎之苦!”当先跨入的青衣男子手捏一诀,满面怒容喝道,拈指一扬,便见清无倒地已卒。
浮尧匆忙上前,也顾不得收起白练,捡起滚落在地的那一小段七鹤的仙骨,护在手心:“翠衣,还在,仙骨还在!”一双大眼睛霎时盈满泪水,只恨自己那时还闹脾气,脚程又不够快,从蓬莱请来翠衣也还是迟了一步,若救不得七鹤,她连死的心都有。
浮尧连忙起身快步走回翠衣身边,拉着他欲出门,却见他目光落在堂中女子身上。
“商陆,千年已过,不想你为心爱之人不顾一切的执念却是未变。”
翠衣轻轻一句让浮尧恍悟,缓下脚步。千年之前她为七鹤放弃一切,如今不过是换了个人,那颗心仍旧是在的。
堂中女子微微颤了肩头,忽而笑道:“什么千年,你们别一个个都好似认识我一般,先是莫名其妙的酒仙,现在你们两个也来了吗?”
“你可知七鹤为何不躲?”翠衣摇头,轻声一叹。
“我为何要知,他既不能救我安郎,做什么要来送死!”不断有眼泪从商陆脸.上滑落,她手脚并用慢慢爬向床榻,“一定是因我杀了他,一定是这样,安郎才会丧命……”
“他是你千年前所爱之人,你曾为他顶罪,被罚人间轮回百世,如今,却是一点儿也不记得,而要拿他的命来换眼前人一命?”翠衣跨步上前。
“千年,呵,千年是什么,谁还记得那么久的事,就算有过也该忘了,人能顾反及眼前就已不错……”伸手痴痴抚着爱人面庞,商陆低声喃喃。
翠衣见状,亦只能作叹:“罢了,我竟也开始妄念,你仍在受百世轮回之苦,我无法插手干预你的命数,这弑仙之过是生是死,且由天定。”
说罢,携浮尧一并出门。
不知当今民众是不是实在无聊,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过了十余日仍在大街小巷传得热火朝天。
说的无非是李家,前来投亲的表小姐不满姑母刻薄,心生杀意,谋害了李家九少爷。
当做茶余饭后谈资的小百姓自不会深思,理由再牵强也能讨论出个所以然,只要有可以谈论的话题便好。
而这一日,似乎又出了一个新话题。
南桥巷的酒肆因经营不善,终是举家返乡、不再卖酒。
南桥巷不少见过店家的人都唏嘘不已,为再见不到那样的美男子是叹了又叹。叹归叹,其实小百姓们是最不会做白日梦的,这本身与自己也不会有所瓜葛的人,走了,也还是没有多大瓜葛的。
红叶每每听着来往的人说起这件事,都忍不住想听听有没有不一样的地方,每次又都是失望不已。
酒肆还是那扇朱红木门,甚至连幡旗都没有收,上头小篆体的一个酒字和它的主人一般,深邃难辨。红叶再度上前,轻轻抚着门上那道有些锈迹的锁,这好似从未存在过的地方是否会有一日再度打开?
她摇摇头,回头却见不远处有个少年也打马停驻,正在凝神望着酒肆,见她看着自己便略略颔首,像是熟知朋友一般微微勾起嘴角,笑道:“我猜,他一定会回来,他还欠我一坛子酒。”
他自言自语般说了这么一句,旋即骑马离开。
红叶不禁也笑起,应当也是七鹤的一个酒客吧,身上都有着极其相似的地方,如酒,看似淡,却不失其味。
红叶恍然记起那夜,她出门察看时,七鹤早已被商陆拿走神仙最重要的仙骨,几丝魂魄都摇摇欲坠,在浮尧和翠衣赶到之前,七鹤曾轻声说了一句:“相隔千年,她还是这般不顾一切。”
那一刻红叶才明白,七鹤一直信的,或许就是这一点,他早意料到会有怎样的结局,却宁愿孤注一掷。
除了死在商陆手中,没有更好的选择。
那么自己呢?
一直都想查明真相后便奔赴黄泉,生不同衾死同穴,可七鹤说,这并非李汴生愿见,原本坚定的心竟莫名踌躇起来。
“红叶,”稚嫩的声音自耳旁响起,红叶忙转身看去,竟是前几日就已回蓬莱的浮尧,只见浮尧两只眼微微发红,一开口声音也是嘶哑的,“小七,小七他救不活了,怎么办,我要怎么做……我不想他死……”
一个还未来得及露出的笑定格在红叶脸上,连怎样收回也不记得,身体发麻,指尖丝毫触觉也没有,脑中还未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眼泪就已抢先一步滑落。浮尧的呜咽之声并不大,却是声声悲惋,伤痛至极。
红叶觉得自己应该再去确认一遍,嘴唇翕张,她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她瞧着浮尧,愣是惘然许久才有所感悟:“尧儿说的,是他的心吗?”
浮尧未答,表情已是默认,抬头直直盯着正前方,任泪水肆意而流,只喃喃道:“我在他身旁千百年,终抵不过商陆回头一顾。”
这样的局面并非没有猜到,无论平日一举一动,抑或七鹤所说的往事之中,还是一尾锦鲤时浮尧就已尝相思之苦。
酒中仙,池中鲤,一枝商陆一段锦,姻缘由天定。
也许早在千年之前,他们三个人的命数就已纠缠在一块,无法分割。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红叶缓缓蹲下身,闭眼唱起旧日的歌谣,沉鱼出听,绵绵如同午夜梦回,“尧儿,你这般聪颖如何不知其中苦楚?”
“我自是明了,原以为再苦也能装作不知,不想,一见他这般失心的模样,竟无法在他身旁停留片刻……红叶,你懂对不对?你告诉我该怎样做,我是不是也要学商陆把命给他才能”
“尧儿!”红叶不忍,终是一把紧紧将她抱住,“死后方为生,七鹤此时心死,亦是重生之兆,尧儿当是心怀希望才对,何以将话说得决绝?”
浮尧一怔,看着红叶坚定的眼神,不信,似也都信了。
“三生三世,就算七鹤给了商陆一世,不也还有很长吗?尧儿莫非是觉得自己坚持不住?”红叶故意反问,果然见浮尧眼神变得急切,将头使劲摇。
她抬手宽抚浮尧紧绷的背脊,猛然觉得身后有人,回头一看嘴角不禁就慢慢勾起,拍拍浮尧肩膀示意她看。
那一袭青衫、从容而立的,不是七鹤又是谁?
“小七……”浮尧喃喃,犹自不信。
“下次再偷跑出来,我可不会来寻了。”七鹤佯怒,一双狭长的眼睛虽刻上的多是担忧,但唇边浮着的淡淡笑意足以让浮尧温暖入心。
浮尧鼻头一酸立即跑过去牵住他,抹着还在不停掉的眼泪,又哭又笑骂道:“你还没恢复出来干吗?我等等自然会回去。”
“我可听到有人说不敢在我身旁待。”只一句,又让浮尧红了脸。
红叶忍不住笑,干脆坐在台阶上,撑着下巴看二人斗嘴。有无结局,必定要试过才知道。
“红叶,今后有何打算?”正思忖,话题已落到她身上。
她愣了片刻才答:“应当会离开南岭,等七鹤回来卖酒,我再来尝一尝”
“不若干脆在南岭等我,更为稳妥。”七鹤淡淡抛下这么一句,不等红叶再问,转身已消失于人群之中。
红叶不明所以,思虑良久才起身跺跺发麻的脚,只将七鹤的话当做建议。主意是好不容易才拿定,哪能轻易又改?她提手拍拍裙裾上的尘土,刚跨出一小步便见眼前站着一人。
“红叶,我不愿逼你,想做什么都好,只希望你能留下。”李敬长长叹息,昔日的纨绔弟子一旦染上情字,竟也变得难以相认。
人人都道相思苦,又有谁回头看过那一心记挂自己的人?
李敬,你也要做那相思人吗?
待到他日时,换我心,为你心,是否才知相忆深?